村崎太太的巴黎(第3/4页)

回家路上我在站前超市买了瓶水。每次喝了啤酒回来,我总是恍惚觉得住宅区那条通向公寓的小马路变成有一点坡度的上坡道了。夜晚使我感到心胸开阔,仿佛无论哪里都能去,可是还没等我想好该去哪里,我已经走到了回惯了的房门前。

我把装有水的塑料袋换到左手上,开始寻找月亮。见没出月亮,我换作仰望邻家的窗户。从雾气蒸腾的窗户里,飘出一股好闻的洗发香波的味道。

果不其然,昨天聚餐时,飞田君得知了代调职的事。也不知是想到要见不到人了才下决心的呢,还是趁着酒劲壮了胆,据说临回家时,他终于邀请代吃饭了。

“结果呢?”

“被拒绝了。”

“怎么拒绝的?”

“说是另外有约。”

“哦。”

“又问,那么,改天行吗?她回答说不想两个人单独去。”

“这样啊。”

“这就叫悲惨吧。”

“可能吧……”

飞田君变得萎靡不振了。我照例在屋顶上吃着过了点的午餐,一边开玩笑地拍了他脑袋一下,就像前几天副支店长拍我那样。飞田君保持着挨打的姿势,弓起上身,将脸贴向膝盖。从他的脊背上望过去,能看见小小的村崎太太正端坐在老地方。

“你干脆像那位太太那样打坐得了。”

他略微抬起头,朝村崎太太那边瞧了瞧,又垂了下去,连口气都没叹。他怎么会颓唐到这个地步,钻进牛角尖里为爱烦恼、为情所困呢?

“又不是只有代一个女孩子呀。不是还有岛野、沟江吗?当然了,代是长得好看,可你也应该多留意一下身边其他女孩啊。你得改变一下自己的眼光。”

我以为他会反驳什么,可他什么也没说。一静下来,只听得见飞在遥远的头顶上空的直升飞机的嗡嗡声。直到那声响听不见之后,飞田君才终于开了口:“代不是那些女孩中的一个。我就看是不是代,其他人对我来说没有男女之分。”声音出乎意料的镇定。

“你说什么?你就那么喜欢她呀?嘿……”

我对着正前方正在建设中的高层建筑说道,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没准在哭吧?我斜眼瞅他,正好和朝出口走的村崎太太对上了眼。我觉得有些尴尬,冲她微微一笑,指了指旁边平平的脊背。刚才她远远地稍感疑惑地瞧着脸埋在膝盖上的飞田君,现在,她迈开有些罗圈的腿走近过来。

“你好。请坐吧。”

我往左挪了挪,让村崎太太坐在了我和飞田君之间。好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瞧她了。在屋外的阳光下看她,果然感觉愈发怪异了,怎么说呢,妆化得太浓了。

“他怎么了?”

“嗯,他有点……”

“哭了?”

“被人甩了。”

“噢。看样子打击还不小呢。”飞田君那坐垫一般平平的后背一动不动,村崎太太盯着他的后背说道,“看来一下子缓不过来哪。”

我想,飞田君会感到如此受挫,不是因为遭她拒绝,也不是因为暂时见不到她了,而是因为意识到了某种距离的存在吧。

小学算术课上学过:有两条相同长度的线段,分别在它们的两端各画两个箭头,一条箭头朝外,一条箭头朝里。无论怎么看,箭头朝外的那条都显得长,而实际上这两条线的长度一厘米都不差。

知道原理的人,只会觉得“真是不可思议啊”,假如不知道,就会相信自己的感觉,无论谁怎么给他讲道理,他都听不进去的。

而线的长度始终是不变的。只要不去擦擦画画,它是不会自动伸缩的。

我猜想弓着背的他,一定是自以为受了欺骗,现在正在将四个箭头一会儿去掉一会儿互换地折腾,想要确认什么吧?从他到她的距离,和从她到他的距离?我无从知晓。

村崎太太闲闲地伸出戴戒指的手指戳了戳那背,问他:“你没事吧?”飞田君还是没有抬头。她说声“失礼”,抽起烟来,嘴里喷出的烟全部直冲我来了。

“那个……”我有些不乐意地说。

她困惑地看看我,却只应了一句“什么”。

我侧过身去躲烟,又看见了远处的高楼上透映着夕阳的窗。就连那太阳,一无所知的人看了,也会以为是在那扇窗户里头吧。而实际上,它是在我们几百年也走不到的、很远很远的地方啊。

下班后,我约飞田君去喝酒,可他还是跟闷葫芦似的。今天早上,由于宿醉,我走路晃晃悠悠的,于是去了一楼的咖啡屋。新来的女孩记住了我喝咖啡加奶不加糖的习惯,这让我心情感觉好了些。

今天也很忙,没时间去吃午餐。三点多,散发着柠檬味的村崎太太提着半透明的大垃圾袋,来收垃圾了。

“工作顺利吧。”大概也是因为有了昨天那个事的缘故吧,以往只是闷头干活的村崎太太开口跟我说话了,“那个男孩子,没事吧?”

“飞田君吗?嗯,大概吧。”

“这年头,少见哪。”

不等我回答,村崎太太就走了。只见她若无其事地转来转去,把纸篓都倒干净后,灵巧地将塞得满满的垃圾袋系好。和我在屋顶或水房见到的村崎太太相比,有些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看她麻利地把手伸入工作人员腋下拿出纸篓的动作,翻转纸篓砰地拍一下篓底的动作,倒完放回原处不掉一点垃圾的动作,虽说还不至于精彩到让人停下手里的活,但感觉就是那么干脆利落,那么可靠。她说丈夫是开食品店的,不难想象村崎太太头包三角巾、围着白围裙在店里忙活的样子。不协调的还是她的头发,不过要包三角巾,所以也只会露出少许一点吧。为什么她不在自家的店里干活,非要一天到晚在别人的大楼里做保洁呢?

我听着电话那头的保持音,心里寻思着,马上就能去休息了,要不去楼下再喝一杯咖啡吧。视线下落,看见台历,正打算确认出票期限的时候,客户接起了电话。

我想在休息之前洗洗手,就去了水房,看见村崎太太一手拿着纸抹布在打手机。对方似乎半天没接电话,她一脸的不高兴。和我目光相接,她可能感到不好意思了,啪地合上手机,打扫起来。“辛苦了。”我打了声招呼,拧开水龙头。她在我旁边用总感觉像解释似的口吻说道:“真稀罕哪,女儿给我打电话来了。”

“啊,是吗。”

“她从来没有主动给我打过。”

“是吗。”

我用手帕擦着手,心里琢磨着咖啡和休息完之后该干什么。我说声“回头见”,正打算离开水房时,村崎太太突然说道:“今天,那个男孩子好像比昨天好点了吧。”

“你是说飞田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