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绝路
妖凤与天芷的战斗整整持续了一个半时辰,这才偃旗息鼓。李珣临近水镜洞天之时,听到过路散修的谈话,都是啧啧赞叹两位宗师人物的无上神威。这时候他也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
作为名义上的散修利益的代言势力,散修盟会在散修中间,并不具有约束力,十个散修中倒有七个不愿意受到散修盟会的节制。
可是话又说回来,散修盟会那几位标志性的散修、妖魔,又隐隐间成为诸多散修崇拜的对象,他们言及之前那场激战,自觉不自觉地便将立场与妖凤等同,似乎与有荣焉。
散修与散修盟会之间微妙的关系,在此刻显露无疑。李珣似有所得,不过,他最终还是把精力放在眼前的事上。
他正安然站立,眼前粗可数十人合抱的苍青巨树,枝影婆娑,即便是在严冬之时,仍绿意盎然。李珣对此并无兴趣,他只是稍侧过身形,避开巨木已中空分叉的巨大枝干,向着斜上方横扯出来的一棵粗干,静静地躬下身去。
嗡嗡的议论声立时响起。
天空地下数百名各宗修士与诸方散修,有的明白,有的糊涂,却同样兴致盎然地就此情形发表议论,和身边的朋友或陌生人争辩。有些难听的言辞不可避免地顺风飘来,李珣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除了第一次祭奠时,他以大礼参拜,接下来数次,他都是躬身行礼而已。毕竟林阁的墓穴还是在连霞山上,此地仅仅是他殒命之所,礼行得重了,反而显得虚伪。
从这一点看,颜水月的评价倒也没什么错处。
如是三拜。李珣再躬到地,身子稍稍停顿,藉此整理心中软弱的角落。
待到将已经模糊的影子尽数排开之时,他行将起身,而此刻,眼角处烙上了一个红影。
周围的嗡嗡声响猛力断绝,喧嚣的水镜洞天之前,忽成死地。
李珣的身子也僵了一僵,他看得很清楚。那多层细纱织就的火红裙袂,刻画着精致图案的同色鞋面,曾经是他噩梦中反覆出现的景色。
当然,还有这可以烧伤灵魂的灼热气息,便是偶尔想起,也能令李珣浑身颤栗……当然,那已不是因为恐惧。
他缓缓直起身来,半侧过身,目光直直看向仅在数尺之外的身影。对方身上辐射出来的力量实在太过刺眼,使李珣不得不微眯起眼睛,却依然看得清清楚楚。
果然,来人正是天妖凤凰。
自从少时一别,李珣还是首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这位给予自己绝大屈辱的妖魔。
她仍是一身大红裙装,肩上披了件同色披风,而只在风帽边上,露出一圈雪白的貂裘,修长的身子笼罩在披风之下,看不清身姿曲线,却别有一番静谧安详。
是了,时光流水匆匆过,对她而言,恩怨本身已算了却,在时光长河的冲洗之下,李珣已很难从她素净雍容的脸上看出当年凄怆绝厉的影子,凤目中流动的火光也倦怠了,像是波涛不惊的深海。
李珣迎上这样的眼神,心中却止不住困惑。难道她忘了,就是她亲口所说:“你日后若敢进我十里之内,我便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声音似乎还缭绕在他耳边,李珣忽觉得脸上隐隐作痛,那是曾经一记重重的耳光。还有比这耳光更痛的痕迹,正深刻在他心底最深处,随着回忆的深入,齐声悲嚎。
李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嗓音锁定在最稳重平和的水平线上,稍稍欠身之后,方道:“栖霞元君,别来无恙?”
一语飞度七十载,无数重嶂飞影在眼前如水般流过,给李珣的话音注入了莫名的沧桑。然而,相对于妖凤立身鸿蒙,几同寿天地的人生,这点沧桑不过是水滴一点,落入大海之中,连片水花都溅不起来。
妖凤深沉的眸光没有任何变化,唇角却微微牵起,略消减几分雍容威仪,透出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目光在李珣脸上一扫,她转脸看那根旁出的枝桠,末了低语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也算后继有人吧。”
旁人听来,这只是寻常的赞赏和感慨,然而只有李珣这深知根底的当事人才明白,这无异于最毒辣的讽刺。而且,妖凤完全不是有意的,只是将心中所想,直接说出来罢了。
李珣眼中像是镀上了一层冰冷的膜。他不恼恨妖凤直言,却特别在意七十年过去,他在妖凤眼中,依然没有一个本质的长进。
是的,他从不自视过高,但也不会妄自菲薄,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妖凤这一回,是真正地小看他了。
简单的对话之后,两人再没有什么可说的。李珣眼神垂地,妖凤抬眼看天,场中陷入最尴尬的静默──至少在旁人看来,是这样的。
妖凤初至时带来的威压渐渐消去,周围不自觉退开的修士们,压抑着呼吸,开始第二波的议论,这回议论的对象中又加上了妖凤,不过,声音却比先前要微弱太多了。
这似沉默又似僵持的气氛在持续了一小会儿之后,终于被外人打破。
数里之外,琅琊水镜之天的入口,有人沉声开口,音质清亮,语气却未必佳:“远来本是客,却不是栖霞元君为何而来。”
妖凤听到这声算不得客气的招呼,冷诮一笑道:“原来是水镜先生亲至。坦白说,我为的就是传说中的彻天水镜。我倒想看看,当年一语害我家破人亡的谶言偈语,究竟是怎么造出来的。”
这句话听在李珣耳中,大有古音的无赖架式。家破或有,那人亡不是她自己搞出来的?此时却光明正大地将罪状安在水镜宗头上,当是师出于古音而更胜于古音了。
李珣冷冷发笑,声音不大,在此时的环境下,却极是清晰。妖凤自然听得清楚,回眸看来,虽未必生气,可目光中陡然亮起的锋芒,却在无言中提醒李珣,操持着把柄的,究竟是哪位!
无言地偏过头去,李珣见好就收,即使如此,他的胆色在周围人中,也是一等一的了。
天底下有几人敢在妖凤眼前落她的面子,还能站得好好的呢?
将李珣镇住之后,妖凤又道:“我虽是孤陋寡闻,却也知道,彻天水镜运转,需是在天星移位,阴死阳生之时,数万年来,从未改变。
“偏偏今年,贵宗说变就变,向后顺延一月,称得上是轻松自在,我心有好奇,故而来此一观。”
这话就是直指水镜宗妖言惑众了,固然有强词夺理处,但效力还是有的。周围修士,尤其是诸多散修,嗡然议论之声大起。不能说水镜宗的信誉就此扫地,可在家门口受到置疑的感觉也绝称不上太好。
水镜先生不愧是一宗之主,只涵养一项便远超常人,虽不见人影,可他嗓音甚至比之前更来得清雅出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