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戎马

在这苍冥青山间, 气氛不知不觉,开始逐渐有些微妙。

他又是致谢,又是致歉,喻轻妩敛眸浅抿了一口, 徐徐道:“不知者无罪。”

一饮而尽, 云迟顿了一瞬,也不知有无经过思考, 凝着空盏淡淡道:“公主那时多次寻理由要到臣府上……是臣误解了。”

误解?误解什么?

误解了她的身份,还是误解了她所言是真心?

云迟默了声,夜色掩了,潇潇星月, 也不免染上一丝空寂。

少顷,喻轻妩幽幽一笑,轻声道:“原来云将军邀约赏谈是假, 兴师问罪才是真呀。”

“不敢, ”云迟没有去看她,自顾斟酒,“只是想请公主莫要怪罪。”

他落下酒壶, 慢声接道:“离四月初七也不过十来日了,公主若是不着急, 不妨待姒儿完婚再归国。”

喻轻妩静默, 前一杯的香醇还在唇舌间回味,眼下她杯中酒再满,倒映着光影千回百转。

她慢慢托了酒盏, 语色略显深长:“云迟。”

她从来唤他云将军,含笑的每一声都蕴藏着难分难辨的心思,像方才那般正肃直呼他的名字,还是头一回。

云迟愣了一愣,终于抬起眸,但见面前那人眼帘淡敛,“当初说心仪将军,是我冒昧了。”

闻言,云迟面上倒是无过多波澜,只是微微抿唇,噤声听她继续。

喻轻妩掠过浅浅的笑:“但久仰云将军大名却也并非玩笑话。”

带了三分仰慕之情是真,最初只是为了探查云姒身份也是真。

云迟举杯,不动声色饮尽:“当初是臣僭越了。”

或许是感到这样的气氛有些微妙的沉抑,喻轻妩轻松一笑,好整以暇道:“云迟,你何时开始,对我说话这般小心翼翼了?”

云迟捏盏的手一紧,这个问题,不得而知,似乎一切改变都是在不知不觉中。

“按辈分,你是姒儿的哥哥,我是她的姐姐,我们之间,应该不用如此见外。”

喻轻妩笑言着,大方举起酒盏,敬他一杯。

云迟目光落在她递来的手上,静思了须臾,缓缓同她一碰,而后见她一口饮尽,略一挑唇,回答他先前的问题:“姒儿的婚事你定然能把握,没什么可担心的,明日巳时我便启程,今夜就算是道别了。”

沉默良久,云迟没作挽留,也没说多余的话,只淡淡道了两字。

“送你。”

今夜,在这苍山之巅,星光月影很美,如泉醇酒也很美,但有些未言明的情绪在两人之间逐渐消沉黯然。

*

翌日,四方馆。

巳时未到,一支墨玄骑精兵早早便在玉笙苑外候命了。

马车华贵宽敞,停在精兵队列之间,为首的一匹雪色骏马上,云迟一身银白战铠,骄阳下,他一如既往英姿夺目,但俊漠的脸上有着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情。

或许是他一贯都严辞厉色,此刻凛眸沉默,也无人觉得不对。

一应物品皆置备妥当,巳时,喻轻妩准时走出了玉笙苑。

为了方便赶路,她今日穿了身便装,一双黑红战靴,鸦色长发束起,暗红轻袍如同那日在校场初现,衬得她身姿高挑婀娜。

遥遥见她在侍女的陪同下走来,云迟微敛神色,身子一动,下了马。

走至跟前,喻轻妩弯唇:“云将军军中事务繁忙,怎好劳烦亲自相送。”

云迟依旧一丝不苟的模样,顿了顿,颔首道:“公主是我朝贵客,徐大人有吩咐,自然不能怠慢。”

轻一挑眉,根本就是他主动要来送,还非要扯上徐丞相,喻轻妩看破,却也不说破。

她笑了笑,红影一旋,慵然走向马车:“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纵使是最矫健的马,最上等的马车,从四方馆到齐凉边界,昼夜不休也得赶上六日。

其实最快的是走陆路到漳河后,转而走水路,再途径东沂山脉,不日便可抵达边界。

云迟驾马在前,喻轻妩的马车在后,车马队列一路出了皇城。

从艳阳高照,到日落西山,他们歇了几回,当晚在驿站落脚后,第二日申末便到了漳河所在廖州。

虽已渐渐入夜,但仍有横渡漳河的船艘可起航,墨玄骑行军千万里,区区黑夜算什么,然而云迟却说夜里走水路恐有风险,遂命人包下了附近最好的一家客栈,暂时歇了脚。

水路危险,无非劫匪和风浪,墨玄骑征战多年,几个劫匪根本不在怕的,并且这几日潮涌平静,显然不会有大风大浪,对于云迟一改往日干脆利落的做法,将士们都难免生惑。

不过喻轻妩也没说什么,默默下了马车,在带头将士的护行下进了客栈。

一看这排场和衣着,便知是皇城官胄例行公事来了,掌柜的识眼色,连忙吩咐下人好吃好喝的伺候上。

墨玄骑将士和北凉侍卫皆在大堂饱餐,侍女则是将饭菜送到了云迟和喻轻妩的房间。

知晓来的是贵人惹不起,夜还未深,整个客栈便已静悄悄的了,店里上上下下无人敢出声打搅。

云迟和喻轻妩宿在相邻的两间天字号房,即便是附近最上等的客栈,但自然也比不上皇城的。

用了晚膳,云迟闲来无事,便在坐榻看起了随身带来的兵书。

想来是隔音不太好,而且他耳聪目明,领兵打仗,感官向来比常人要敏锐些,此刻隔壁传来的水声,入了他的耳。

那微渺的声音,不似流水潺潺,亦不似泉水淙淙,而是温温缓缓的,响一瞬,静一瞬,只令人觉得是露珠滑过凝脂肌肤的柔静。

这个时辰,从房间传出水声,不必想也知道是她在沐浴。

握书的手一紧,意志忽然就被莫名打乱了,云迟眸心动了动,即刻起身,到离墙最远的另一处木椅上坐下,可是接下来但凭他如何沉心静气,都再看不进去任何。

他剑眉微蹙,闭了闭眼,良久后放下兵书,推门走出了房间。

此刻将士们休息的休息,轮班的轮班,其余人包括客栈杂役都退了下去,整个客栈悄静无人,只有几盏壁灯闪烁着微弱灯火。

三楼的回廊,云迟拎了坛酒,搭在扶栏边独饮,望着一方寂静灯影,冷峻的眼眸淡了淡,他逐渐陷入沉思。

他独自凭栏,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房门“吱呀”一声,云迟蓦然回神,转了过去。

喻轻妩站在门口,还没来得及踏出,见了他先是略微一愣,而后目光落到他手中的酒坛上,凝了眼后抬步走了出来。

她披了件丝软红裳,微湿的长发以一根玉色细带松松拢在背后,显然是刚刚沐浴过的。

氤氲水气混在空气中拂来,她越是走近,身上的那缕淡香越是散发开来。

云迟失神一瞬后立即收敛心绪,若无其事道:“怎么还没睡?”她这么一身打扮,凭他的敏锐如何看不出来,喻轻妩好笑道:“云将军明知故问?”低眸瞥了眼酒瓶:“倒是你,夜深了,还一人在此独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