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棋局

碧松亭亭松涛隐,翠竹森森龙吟细。

松德。竹坞。月门。精舍。

亭阁翼然,曲水流觞。

青石为几。

一高冠峨带、宽袖大袍的文士,五柳清髯,迎风轻拂,蚕眉凤目,相貌清雅。

一科头缁衣僧人,戒疤历历,深目浓眉,身材魁梧,神色肃静。

一佩剑锦衣人,双眉斜指鬓角,如一对入海的怒龙,两支穿云的利剑,直鼻口方,阴鸷而有威严。

但这三人都夺不去第四个人的光彩。

第四个人是一个态度平谈得有些懒散,随和地坐在那里拈棋对弈的中年人。

他穿的是浆洗得发白的青衫,一双睿智而祥和的目光,似平看穿了岁月的风云、红尘的风月。

这人浑身上下给人的感觉是和谐、宁静、洁静。

这人给人的感觉像是一座静远的大山,一朵静泊的白云,一湾风平浪静的海湾。

但这人偶尔顾盼间,又极有威势,有一种王者之风。

这人是谁?

和这人对弈的是一个腰、背挺得像一杆铁抢一样直的身材修长的青年。

青年落子如风。

他出子时那只拈子的手,整洁、颀长,轮廓清劲、秀气,动作敏捷。

两人又对弈十七手。

中年年淡淡道:“承让了。”

青年长身而起:“运既如此,夫复何言?杨某但凭先生吩咐,只要无违道义,便叫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青年对弈者,正是小杨。

中年人道:

“你随我来。”

一问黑屋。一盏明灯。一柄悬在壁上的宝刀。一张榻榻米。

小杨与中年人对坐。

中年人跌趺而坐,如入定高僧。

小杨静待中年人出定。

中年人睁开了眼:

“杨君真乃诚信君子。”

小杨说:“在下既棋负于先生,自是要守诺。”

中年人盯着小杨,目光炯炯:

“但你也许不知道,你如杀了我苏我青山,可得日本国王和各道领主无数黄金白银珍珠美女之赏,骤可富堪敌国!”

小杨道:“黄金有价,道义无价。世人传说我不杀人。其实我也杀人,只不过杀该死之人。即使有杀父夺妻之仇,如杀之有违道义良知,我不为。”

“何况,”小杨轻笑道,“即使在下不辨好歹,也还知进退。室外既有剑术高超、按剑在旁、虎视耽耽的令弟苏我青原,又有忍者大师武者龙之介——那戒疤历历、武学修为与密宗瑜咖术修为均臻化境的奇僧高手,我便加害了先生也无从遁逃。”

“武者龙之介是近松门左卫门的密友。近松门左卫门——就是适才观棋的那文士,是我们苏我氏家族世交,与敝人更是有刎颈之交。有这层关系,武者大师如知有人杀我,自会奋起除凶的。但舍弟则未必了。他一直阴忌我,恨我碍他独揽忠于苏我氏家族的武士们的指挥大权,巴不得我早死。”

“正因如此,我如真加害先生,令弟一定比任何人更凶狠地对付我。”

小杨说至此,喟然一叹:

“世上事有时就这样,骨子里反对你的人,在你死后有时出于需要,会比拥护你的人还表现得拥护你。”

“另外,”小杨目光明亮地望着苏我春山,“除非我是瞎子,才看不出先生和近松门左卫门都是身怀绝世武功的高人。——先生,你如有所命,就请明示吧!”

“好,我告诉你请你做什么。”

苏我青山道——

“我以伊忠义的身份,结交了你们的胡宗宪胡大人。”

“胡宗宪不是我信大明官府对付你们的大官么?你交结他是想……”

“不错,胡宗宪是你们大明官府委以剿匪重任的大官。但他不同于戚继光、喻大猷、谭纶三位威望德行令人敬仰的将军,而是一个喜玩权术、交结朝廷权臣与宦官内监的小人。他党附赵文华,巴结权臣严嵩、严世蕃父子,千方百计地拍严氏父子与你们皇帝的马屁。我交结他是另有所图。”

“你是想……”

“我想借他之手,把我的两个女儿樱子——苏我赤樱及豆豆——她也叫伊秋波,都带到京城去。”

“他肯?”

“他当然肯。固为我告诉他,我愿把樱子给他当养女,由他献给大明国的掌握大权的大臣或皇帝,以获得她富贵幸福的生活。胡宗宪屡献珠宝美女进京给权臣、宦官与皇帝,这已是人所皆知的事。而士子官绅之家借献美女给京城当国大臣、权监和皇帝,以求富贵临门,这也是常见之事……”

“你真正的想法呢?”小杨问。

小杨此时的眼睛明亮得如一泓秋水,一泓不沾纤尘的秋水。

他神情中还透露出警觉、精明之色。

凭他的直觉,他隐隐觉得正有一件大事在临近。

“让樱子与秋波,这两个女孩子远走高飞,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哦?”小杨扬了一下眉。

“在京城,樱子有一个人可以依靠。事实上,这人是樱子的追求者,并是我已接受了聘娶书的樱子的未婚夫。他是我们日本国的第一刀客。”

“你是说井原小泉?”

“想不到杨君也知他的名字。”苏我春山说。

“井原小泉号称日本国第一武士,曾以刀赢过我们大明国明尊教副教主刘副教主。刘副教主以一招之差落败,回来后郁郁而病故。”小杨说。

“只是,杨君有所不知。这个小泉也已命赴黄泉了。”

“他,竟也已死掉?”小杨有些感到意外。

“他挑战你们大明国的明尊教高手、刘副教主。结果,他虽胜了一招,但其实也是身负重伤。不过一年半时间,也命殒江户了。”苏我春山说,“不过他的公子、江户白衣郎、武士井原西鹤,继承了他的武学,已继承了我们京都第一武士之号。西鹤现在,就在你们京师啊。”

“江户白衣郎、武士井原西鹤的刀术之名,在我们京城,已骎骎然与刀帝令狐西笑的两大弟子齐名了。作为你们日本国京兆大夫的贡使,他擅长言辞,风度又好,谦逊有礼,也颇得京城士子的好评。想不到他竟是日本第一刀客井原小泉之子!樱小姐得人如此,也算有福了!”小杨极力平淡地说,心中则把井原西鹤这名字,念了又念。

“秋波、豆豆这孩子,则拜托杨君带到京城后,陪到九月。九月,秋波将随一个王子远赴西域。”

“王子,远赴西域?”小杨闻言,不由想到了西域的金冠王。

“是的,一个王子,波斯王子。”苏我春山道,“那是前年我游历京城,碰巧遇到了波斯珠宝巨商助本剌与忽鲁谟斯国王陪臣已即丁,他们遇到了一些麻烦,我帮了他们一点小忙。后来他们邀我到助本剌的府上去,在助本刺府上的宴席上,见到一位他们称伊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