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王仙客

修罗镇被一条小河贯穿而过。小河自槐林西面群山中发源,起初只是一条溪流,入镇之后成为数丈宽的小河,居民们称其为若耶河,若耶河向北绕了一个大弯,将镇上唯一的客栈半包起来。而后又向东流至合江亭处,汇集了另外两条河流,水势顿时开阔,成为约十丈的鹿头江,向小镇东北面奔涌而去。

客栈西面的河段,水流不大不小,水势缓慢,两岸长满绿竹,一座圆顶米仓就掩映在竹林中,风光十分幽静秀丽。

阳光透过茂密的竹叶,在小河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突然,哗的一声轻响,平静的水面被一蓬散乱的青丝涨破。

跟着是一张美丽而苍白的脸。

聂隐娘。

她双手伏在岸边的石阶上,大口喘息着,她尽量平复气息,抓紧每一秒的时间,重新凝聚体力。而后,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向不远处的米仓走去。

她已经筋疲力尽,必须找到藏身之处,治疗身上的内伤。

米仓的木门上积着一层灰尘,她勉力伸手一推,没想到大门只是虚掩着的,她的身体再也无法保持平衡,重重地摔倒在一堆稻草上。

陈米夹杂着潮湿气息的清香,顿时充盈了整个仓库。她大口呼吸着,让自己保持清醒。

就在这时,她听见身后的木门轻轻地关上了,而且放下了门闩。

她的心顿时一沉——这座米仓里还有人!

冰冷的死气弥漫开去。她略略抬起头,却看见眼前有一双脚。

一双男人的脚。

聂隐娘忍不住苦笑。鞋袜十分华丽,绝非小镇上的人穿得起的,就算穿得起,这浙江府保庆号的云花缎、苏州碧凤坊的九龙飞针绣,也不是常人能买到的。

只有一种可能,这个人和她一样,也是传奇之一。

现在她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传奇。

如果非要让她在传奇中选一个的话,她宁愿站在面前的是柳毅。

然而,柳毅却总是赤脚的。

才出虎口,又入狼窝,聂隐娘自嘲地摇了摇头。既然已经无力抵抗,不如坦然接受事实。她索性扶着一旁的米袋坐了起来,将双臂弯到脑后,整理湿漉漉的头发,一面用眼角余光窥视着眼前这个人。

他看去不过二十出头,容貌可以说非常清俊,肤色白皙丰润,宛如美玉雕琢一般,但更为引人注目的是他一身行头。一件及地品红长袍,上面用各色丝线极为细致地绣着九百余朵牡丹,每一朵又用金丝层层渲染,走动之时,更是千姿百态,澹荡虬缦,竟有越看越多之感。而腰间一条四指宽的金色带子,镶着数十枚极品南珠,宝光璀璨,腰带下边系着长长的流苏,再扣上一块翠色欲滴的双龙佩。真是朱紫藻绣,华丽之极。

聂隐娘一皱眉,很少有刺客穿得如此张扬。但是,传奇中的人多少有点怪癖,相比裴航阴阳怪气,柳毅不仙不道,红线疯疯癫癫,这个至少更像一个人。

那人一言不发,也呆呆地注视着她。他眉头紧皱,似乎遇到了一件极其困扰的事情。

聂隐娘一面整理头发,一面暗中调整内息,无奈红线剑气太为凌厉,气息一旦运行至胸前就完全凝滞,痛彻肺腑,只得作罢。她无力地抬头,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人,看他什么时候来取自己的性命。

然而,那人只是满面愁苦地看着她,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两人就隔着一堆米袋,久久对峙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终于开口道:“你,见过小娥么?”

聂隐娘一怔:“小娥?谁是小娥?”

那人长叹一声:“我的孪生妹妹。”

看来,对方并不想立即杀死她。聂隐娘脸上渐渐有了血色,道:“你妹妹?她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那人目光更加忧愁:“为了我们的任务。我拿到她的名卷的时候,才知道她还活着。”

聂隐娘有些惊讶:“你拿到的名卷是她的?”

那人突然痛苦地垂下头,道:“谢小娥,她现在叫谢小娥。太巧了,为什么偏偏是她!”

聂隐娘目光转动,摇头道:“每一份名卷都语焉不详,你怎么肯定这个小娥就是你的妹妹?”

那人摇头道:“不会错的,我们出生的时候,身上都留下了特殊的记号。”

“原来这样……”聂隐娘顿了顿,脸上又现出那种魅惑的笑容,将湿淋淋的裙子展开,尽量舒服地倚着米袋坐在地上:“不如,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记号,我帮你找她?”

那人的脸陡然扭曲,猛扑过来,摇着聂隐娘的双肩,怒吼道:“你想杀她?!”

聂隐娘禁不住变色。没想到此人看去疯癫之极,却对别人的杀意有特殊的感应。她心中刚刚一动念头,就已被对方察觉。

聂隐娘重伤在身,被他这一摇更是剧痛难忍,只得勉强分辩道:“我已经是半死的人,怎么可能去杀她!”

那人迟疑了片刻,松开了手,脸上又已恢复以前那种凄苦的神色:“我们同一天出生,我以为只有我活了下来,没想到她也被主人收养,也成了传奇之一……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欠她的太多,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弥补。这几天来,我一直在找她,却始终没有消息。我怕她已经被别人杀死了!”他的眼中突然又露出一丝凶光,再次扑了上来,狠狠卡住聂隐娘的脖子,恶声道:“你,你以前杀过人没有?有没有杀她!”

聂隐娘强行忍住痛,道:“住手……我杀的都是男人。”

那人怔怔注视了她一会,似乎在分辨她的话的真假。突然一把将聂隐娘推开,又抱住头痛苦地道:“你没有,可是别人呢?今天没有,可是明天呢?我再找不到她,她迟早会死!”

聂隐娘扶住脖子,摇了摇头,只觉这个人疯疯癫癫,不可理喻。

突然,那人纵身而起,双眼死死盯着门外,道:“有人!”

聂隐娘也不禁变色:“谁?”

那人咬牙切齿道:“那个疯女人!”

聂隐娘的声音都有些颤抖:“红线?”

那人点头道:“就是她!”

聂隐娘道:“你和她交过手了?”

那人叹息一声,将身上红袍撩开。就见他胸前缠着厚厚的绷带,上面血迹斑斑,似乎已经凝结。

“三天前我刚赶到云雾山,正要从南面进入修罗镇,却在栈道上遇见了她,向她打听小娥的消息,没想到她拔剑就刺!”他摇了摇头:“若不是我看透了她的心意,向左闪开了一寸,这一剑就已透胸而过……而后我故意跌落山涧,幸好我熟知水性,她也没有追来。”

聂隐娘苦笑道:“遇上她,不死已经是万幸了。”

那人恨恨道:“连我价值数万金的无双宝剑也被她斩成两截,可惜,可恨!”他伸出手,在空中重重地捶了捶,看去惋惜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