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凤娘的自由

01

酒也有很多种。

有一种颜色红得像血一样的,是波斯进贡的葡萄酒。

盛在水晶夜光杯里更美,一种神秘而凄艳的美。

白衣人浅浅啜了一口,惨白的脸上仿佛也有了种神秘而凄艳的红晕。

他慢慢地接着道:“我的行踪虽然很秘密,可是近年来好像也渐渐泄漏了出去,我昔年仇家的门人子弟,已有人到九华山来寻找我的下落。”

他故意不看凤娘:“那天被雷仔除去的那一个人,就是我一个极厉害的仇家门下。”

凤娘垂下头,尽量不去想那个奇怪的孩子,不去想那天晚上的事。

她已看出了他和这白衣人间的关系。

白衣人道:“我虽不怕他们,可是我的毒随时都可能发作,那时我就难免要死在他们的手里。”

他脸上的红晕渐渐消褪,终于又转脸凝视凤娘,道:“一旦我死了,跟随我的人,也必死无疑,而且可能死得很惨。”

凤娘没有开口。她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本不该把这些事告诉她的。

白衣人道:“我告诉你这些事,只因为我……我想要你在这里陪着我。”

他忽然说出这句话来,凤娘也吃了一惊。

白衣人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寂寞,从来没有找到过一个合适的人能够陪我说说话的。”

像凤娘这样的女人世上的确已不多。

白衣人道:“可是我对你并没有别的意思,你应该看得出我已是个废人。”

他虽然也在尽量控制着自己,可是一种谁也无法控制的痛苦和悲伤,已经从他那双冷酷无情的眼睛里露了出来。

凤娘没有让他再说下去,忽然道:“我答应你。”

白衣人仿佛也吃了一惊,道:“你……你答应我?”

凤娘道:“我可以留在这里陪你。”

现在她还不能见到无忌,不管为了什么原因,这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她相信千千和曲平都一定能照顾自己,绝不会为她伤心的。

她觉得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让这个又骄傲、又痛苦、又可怕、又可怜的人,过几天比较快乐的日子。

白衣人脸上又泛起了那种红晕,道:“我并不勉强你。”

凤娘道:“这是我自己愿意的,我不愿做的事,谁也不能勉强我。”

白衣人道:“可是你……”

凤娘道:“我只希望你也能答应我一件事。”

白衣人道:“你说。”

凤娘道:“只要一有了无忌的消息,你就要让我走。”

白衣人道:“你没有别的条件?”

凤娘道:“如果你还要答应我别的条件,你……你就是在侮辱我。”

白衣人看着她,惨白的脸上忽然发出了光,就像是一棵枯萎的树木忽然又有了生机。

对某种人来说,“赐予”远比“夺取”更幸福快乐。

凤娘无疑就是这种人。

瞎子远远地站在一旁,那双看不见的眼睛里,却又仿佛看到某种悲哀和不幸。

02

到了这里之后,凤娘也没有中断她每天写日记的习惯。

她是根据一个精确的“滴漏”来计算日期的,每个月相差不会在半个时辰以上。

那时的历法,每年只有三百六十天。

地底的生活,单纯而平淡,只要选出其中三天的记载,就可以明白她在那几个月之间的遭遇和经历了。

这三天,当然是特别重要的三天,有很多足以改变一个人一生命运的事,就是在这三天中发生的事。

这些事有的幸运,有的不幸。

第一件不幸事,发生在九月二十三。

九月二十三,晴。

在这里虽然看不到天气的阴晴,我却知道今天一定是晴天。

因为那位瞎先生出去的时候,衣服穿得很单薄,回来时身上和脚底都是干的。

他出去,是为了去找小雷。

小雷出走了。

我在这里一直都没有看见过他,“地藏”好像在故意避免让我们相会。

“地藏”实在是个怪人,小雷也实在是个奇怪的孩子。

其实他们的心地都很善良。

尤其是小雷,我从来没有恨过他,他那样对我,也许只因为他从来没有得到过母爱——也许我长得像他母亲。

在孩子们心目中,母亲永远都是天下最温柔美丽的女人。

可是他为什么要出走呢?

我想问“地藏”,他的脾气却忽然变得很暴躁,对我也比平常凶恶。

我也不怪他,我知道他是在为小雷的出走而生气、伤心。

他对小雷的期望很高。

他们在找小雷的时候,我又发现了一件怪事。

这地方一共间隔成了十六间房,后面还有个石门,平时总是关着的,我猜那一定是“地藏”一个秘密的宝库。

今天他们什么地方都去找过,却没有到那里去,难道他们认为小雷绝不会躲在那里,只是因为那地方任何人都去不得?

我忍不住偷偷地去问那位瞎先生,他听了我的话,竟像是忽然被毒蛇咬了一口,话也不说就走了。

我从未见他这么害怕,他怕的是什么?

十一月十五日。

算起来今天又应该是月圆的时候了,不知道今天外面是否有月亮?月亮是否还像以前那么圆?

我已经在这里度过四个月圆之夜了。

我常常想到无忌,天天都在想,时时刻刻都在想,可是我从来没有说起过他。

因为我知道说也没有用。

无忌好像在一种很特别的情况下,我一定要等到某一个时候,才能见到他。

我有这种感觉,所以我定要有耐心。

而且我相信“地藏”,他绝不是个不守信用的人,他对我也很好,从来没有对我“有别的意思”,这一点他就很守信。

可是自从小雷出走了以后,他的脾气愈来愈奇怪,常常一个人躺在棺材里,整天整晚地不说话,我也只有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这种日子自然并不太好过,可是我总算已度过来了。

有人说我很软弱,也有人说我像瓷器一样,一碰就会碎。

我从来没有反驳过。

人身上最软的是头发,最硬的是牙齿,可是一个人身上最容易坏,最容易脱落的亦是牙齿,等到人死了之后,全身上下都腐烂了,头发却还是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