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东京梦华 第五折 女儿身手和谁赌(中)(第2/3页)

方出深井,又遭伏击,八种铁兵径直对着观音奴的要害刺来,长短皆备,封住了所有角度,严严实实地罩住了她。

观音奴身在半空,若要闪避,势必再次掉进井中。当此间不容发之际,她自然迎头赶上。

靡丽的绯色刀光自观音奴掌中泻出,削断了面前的一柄铁剑、一根柯藜棒及一条连珠三节鞭,反手一撩之际,又斩缺了第四人的火钩。虽然她游鱼一样的身法令她避开了背后袭来的掩月刀、凤头斧和一对烈钻,最后还是被一杆太宁笔枪刺中后腰,霎时血流如注。

仗着宝刀突围后,观音奴瞥了八人一眼,记下他们的相貌和兵器,随即全力掠过数十排棚屋。那八人从未见过这样迅捷无伦的轻功,有心追击,却在瞬间失去她的踪迹。

观音奴避进一条窄巷,伸指封住伤口周围的大穴。血流虽然变缓,伤口还是痛不可当,她禁不住呻吟出声,又连忙咬唇忍住,伸手去抵旁边的石墙,却发现手指轻盈地穿过了坚硬的石头。原来眼前所见虚虚实实,并不一定就是实景。

毋庸置疑,这是有庞大阵法配合的幻术,决非东京市中常见的泥丸、七圣之术可比,若任其摆布,免不了还会掉进陷阱。观音奴闭上眼睛,仔细回想嘉树法师在暗血城地宫中传授的破阵七式,随即握紧燕脂刀,干脆利落地使了出来。

铸剑大师萧纯锻造燕脂刀时,泪凝为血,在刀口处炼出了一抹明艳的胭脂红,观音奴运刀的速度又快,极速的劈刺勾勒出七只绯色的鸟影,在她掌中次第飞出。

面前的世界响起微不可闻的坍塌声,幻象如同烈日下的冰雪一样消融,麻石围墙、朽烂棚屋和幽深小巷俱回复到原本的位置,视野中一片清明。观音奴本以为自己是原路返回,没想到是背道而驰,离夜叉酒窠越来越远。

她想:“破阵七式还真好用。”却不知道这名字乃嘉树杜撰,实则是真寂寺的“飞鸟渡法契”。以上邪大秘仪为前提,与嘉树订下飞鸟渡法的契约,在紧急时刻便能借用他的强大力量。若不是观音奴,旁人就算能依葫芦画瓢地使出这七招,也没有一点儿用处。

“姐姐,你踩到我的紫苏了。”

观音奴听到一个男孩儿的声音,低头一看,发现幻象褪尽后,自己落脚的窄巷竟是人家窗下的一畦紫苏,且被破阵七式弄得零落不堪。她赶紧站到土埂上,歉然道:“真是对不住,我赔你好么?”

紫苏是一种优雅的紫色草本,夏天的嫩叶能制成上至官家、下至庶民都喜爱的紫苏饮,秋天的果实可以榨油,即便是这样的深秋,叶片凋零殆尽,它的老茎仍可入药。对住在喜蛛巷的孩子来说,种紫苏不是为了玩赏,而是生计所系,观音奴明白这一点,将囊中铜钱尽数赔给了男孩儿。

男孩儿不甚在意地接过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观音奴衣囊中露出的半截骨头,道:“夜叉酒窠的钟响了四声,通知大伙儿关好门户,不可妄言妄动,原来是因为姐姐摘了将军的肱骨。”

观音奴后腰的伤剧痛难耐,没好气地道:“不过是拜访夜叉用的小信物,摘就摘了,至于这样如临大敌么?傀儡、幻术、阵法都使出来了,下手也没有一点轻重。哼,夜叉身为一方霸主,却连待客之道都不懂,这么拿乔作态,难怪几年都没人上门了。”

男孩儿震惊地看着观音奴,薄唇微弯,露出隐约的笑意:“姐姐,你的伤口还在流血,要来我家包扎一下么?阿爹出门了,我一个人在家。”

观音奴欣然答应,从后窗跃进棚屋。男孩儿拿出一卷质地粗糙、颜色泛黄的白布。“这是我去年跌断琵琶骨时用的。”他有点局促地补充:“洗得很干净呢。”

观音奴双手握住他单薄的肩胛,捏了捏,肯定地道:“唔,骨头长得很好,我都辨不出是哪边断过。”

她接过白布,转身包扎。男孩儿呆呆地站在原地,看她取下弓袋和箭囊,解开被鲜血洇湿的蹀躞带,将白布一圈圈缠在腰上。她的腰那样柔细,束得又那样用力,让男孩儿的心突然绷紧。

向晚时分,棚屋内越发昏暗,她的背影却像版画一样镌刻在男孩儿的视野里,如此匀称,如此曼妙,无论怎样赞美都不过分。

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里弥散开来,混合着她身上的清冽气息,恍若父亲珍藏的梨花酒,只是嗅一嗅,便能让男孩儿生出薄薄的醉意。

从未有过的激情从男孩儿胸中涌出,潮汐一般裹挟着他,起起伏伏地漂向与现实迥异的奇妙天地,让他颤栗不已,想要哭泣。那因为短暂而闪耀、因为懵懂而残酷的青春,在男孩儿毫无自觉的情况下突然降临。

观音奴裹好伤口,拿起蹀躞带,束到一半突然停住,转头看着男孩儿:“小弟弟,你刚才说什么?将军的肱骨?当真不是地下挖出来的龙骨,而是夜叉身上的骨头呀。”她禁不住笑起来,“不管是光荣的信物,还是悲惨的纪念,夜叉都够自大的。”

男孩儿听她喊自己“小弟弟”,不禁涨红了脸,用含糊的、颤抖的声音道:“我已经十三岁了。”

观音奴想起自己正是在十三岁那年由辽入宋的,开玩笑地道:“十三岁?你要小心,这可是一个了不得的年龄,会发生改变你一生的事情呢。”

听在男孩儿耳朵里,不知怎的,却让他感到一种宿命的悲伤。那是他在此刻只能模糊感知,要待成年后,在拂晓送客、夜宿荒村、宴席散尽、独行山间……在人生的每一个孤寂时刻方能体味到的留恋,和错过。

男孩儿定下神来,回答观音奴方才的话:“姐姐拿的那根骨头确实是将军身上的骨头。我常去夜叉酒窠给阿爹打酒,听老掌柜讲过骨头的来历。”

“老掌柜是将军的叔叔,他说,将军小时候很顽劣,也不懂交友之道,每天跟一帮品行不端的泼皮混在一起。终于有一天,将军与这帮泼皮反目成仇,被他们在酒窠外的巷子里砍去了左臂。为了让将军记住这个教训,老掌柜把将军的肱骨挂在酒窠门口,让他时时看到,时时想起。”

“后来,将军到西北从军去了。再后来,将军回到东京,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的八个兄弟。将军成了我们的王和庇护者。后来的后来,如果有人羡慕将军的地位,想取而代之,就会去夜叉酒窠摘下那根骨头,向将军挑战。”

男孩儿想了想,补充道:“对我们来说,夜叉骨跟开封府的大印一样,代表了将军的威势,并非拜访将军用的小信物。”

观音奴摸着衣囊里的骨头,苦笑道:“这样么?这种一戳就穿的计策,正是为我这样的鲁莽冒失之辈而设的啊。”她想起方才被那八人围攻的情景,喃喃道:“难怪,我说怎么会有人扛着掩月刀、太宁笔枪这类军中用的长兵器行走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