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夜色渐深,小客栈房间里,韦若昭躺在床上却是辗转反侧。透过狭窄的窗户,韦若昭遥望夜空,忍不住为明日的行动担忧起来。

“不用担心,庾瓒对付薛长史还是有一套的,调兵应该没问题。”独孤仲平的声音这时自房间另一侧悠悠传来,原来他也没有睡着。

“你好像也不是那么有把握嘛!”韦若昭还是有些担心,“万一不行,到时候怎么办?”

“你跟着我时间也不短了,还没看明白?什么案子也不能说有绝对把握。”

韦若昭听了这话不禁一笑。“要说还是这个案子我和你学得最多。”

“哦?你学了什么?”独孤仲平这时已经从地铺上坐起来,有些好奇地问。

“对谁都不能把话全说了,自己盘算好了,事情进行到哪一步,该让谁知道多少,就告诉他多少,绝不多一分,也绝不少一分。就算对最信任的人也是这样。”

独孤仲平不禁默然,许久才叹息一声。“你在怨我?对不起。”

随着一阵衣被摩擦的簌簌声,韦若昭转过头来面向独孤仲平,她的眼睛在幽暗中闪闪发亮。“明天,你所有的恩怨,就可以了了。可是师父,你准备好了吗?”

“没有。”独孤仲平实话实说。

“那我可以帮你吗?”韦若昭的语气既郑重又真诚,“你都说出来,才能够放下,明天,才能去面对。”

房间内一阵静默。独孤仲平注视韦若昭许久,几乎看不见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离开千面佛他们吗?”

“因为柳婉儿?”

“不,遇见婉儿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独孤仲平提起柳婉儿的名字,声音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些,“我之所以会离开是因为我已经不能再留在那里了。”

“为什么?难道是良心发现?”韦若昭开玩笑道。

独孤仲平也跟着笑了一下,语调中却全无笑意。“因为,我杀了千面佛。”

韦若昭惊得从床上几乎弹起来。“你……你杀了千面佛?”

“是啊,我杀了他,至少我以为是这样。”

“可他不是你的师父吗?为什么……”

独孤仲平无奈地笑了。“是啊,他是我的师父,是他养大了我,又教了我这一身本事,可是,他也是我的仇人。要说这件事还是方驼子告诉我的,当然,他并不是故意的。”

韦若昭静静地听着,虽然她很想发问,但她知道这时候独孤仲平需要的是一个安静的听众。

“有一次,我们结伙做了件大事,方驼子一时高兴就多喝了几杯,他无意中说出千面佛之所以特别器重我,其实是因为对我有愧。我很惊讶,就顺着他的话茬问下去,那家伙平日里就算计不过我,何况又灌多了那黄汤!我这才知道,我父亲是个捕头,是千面佛的死对头,他和我母亲就是死在了千面佛的手中。”他说着停顿了一阵,“从那之后,我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报仇,虽然我还和他们混在一处,不动声色,其实是在千方百计寻找报仇的机会。”

“千面佛有午睡的习惯,这段时间其他人不敢打搅。我就准备在这时下手,我自以为他没有觉察到我的计划。一天,小院内没有其他人,我轻手轻脚地走过走廊,四下看看确实没有一个人影,就摸到千面佛的卧室门口,透过门缝,能够看到他正躺在床榻上午睡。我轻轻推开房门,蹑手蹑脚走进去。我的心跳得非常厉害,呼吸也异常急促,我走到他床边,看着他,忽然间觉得很悲哀。眼前的这个人,给了我全部的恩,也给了我全部的仇。不管怎么样,我的生命都被他占据了。”

“他的那柄剑就放在床边的矮几上,我必须用他的剑,因为入帮的时候,我起过誓,自己的剑不许沾帮里兄弟的血。我悄悄过去,拿起它。你知道,那上面刻着焚心两个字,我用它对准了千面佛的心口。”独孤仲平这时已经完全沉浸在回忆之中,“可就在我要把剑刺下去的一刻,千面佛,突然睁开了眼睛!”

韦若昭差点惊叫出声,好不容易才强行忍住。

“我那时候几乎吓傻了,手里的剑怎么也送不出去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我当时以为自己完了,千面佛的身手其实是所有人中最好的,而且方驼子他们都在不远的地方,只要他喊一声,我……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他只是睁大眼睛看着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好像从来就不认识我,又好像已经认识我许多年。然后,他说了声对不起。”

独孤仲平脸上泛起一丝苦笑。“你能相信吗,他杀死了我的父母,骗了我二十多年,就只说了这一声对不起。可不知怎么的,听到他这句话,我好容易鼓起的勇气一下子都没了,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在他面前崩溃了。方驼子他们这时候听见动静跑进来,一见这架势都对我拔出了剑。我想这下是必死无疑了,索性便问他当年为什么不将我一并杀了。”

“他没告诉我,却对我说了另一句话,”独孤仲平的声音已然近乎梦呓,“他说,‘这样好,什么都了结了。我去死,你继续活,哪样更好,只有天知道。’然后,他……他从我手里拿过那柄剑,对准自己心口,接着他抓住我的手,放在剑柄上,就这样刺了下去!”

独孤仲平说到此处几乎说不下去,夜色中他的眼角仿佛有泪光闪动,但只一瞬却又消失不见了。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屋子的,我恍恍惚惚地在街上游荡了三天三夜,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要去往何处,后来,不知怎么的,我又回到了那个地方。房子已经空了,除了些没烧完的纸钱,什么都没有了,二十年来和我朝夕相处的一切,全都消失了。我想他是死了,真的死了,直到……”

“直到你发现这一切都是他做的一个局。”韦若昭斟酌许久,终于小心地接了一句。

“我跟他学了这么久,以为学到了他全部的本事,没想到他还是没有教给我对自己人也可以这样干。”

“所以你才会说,师父教徒弟总得留一手的?”韦若昭有些想让屋子里的气氛轻松一些,话出口却觉得是那么不妥,自觉气氛更加凝固了。

“是啊,”独孤仲平却笑了,“尤其是徒弟难缠,不留一手脱不了身啊。”

韦若昭又道:“师父,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死了?是再遇见方驼子的时候吗?”

“不是,再次见到方驼子,他已经被关在刑部牢里了。我那时根本还怀疑不到这一点。”独孤仲平摇摇头,“那次还是他先认出了我、和我打招呼的。他其实是想让我帮他越狱,我没有答应,没想到的是,他还是从戒备森严的刑部大牢里逃了出去。就在那时候,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是那种特有的缜密大胆、出其不意又天衣无缝的阴谋气息。”独孤仲平说着一笑,“但我无法确定,直到我见到那口棺材,那口什么都没有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