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斑骓待(下) 第六章 忽遗弓剑不西巡
血光一冒,人群一时俱朝前涌,也不知大家都争相要看的都是什么。韩锷站得较后,立身处人便松了些。他低沉着声音道:“还要看吗?”
于小计连连摇头:“不看了。”韩锷也不放下他来,手牵着马儿,身形向外一挤,沿着路边,又向“厚载门”行去。旁边人虽依旧多,但毕竟已有空隙,当不得他暗里发力。轻轻排挤,竟自劈开了一条人浪,驮着小计。牵着马儿,从滚滚人流中脱出身来,依旧向西行去。
行到城门,韩锷看着“厚载门”那三个字,心里不由冷冷一笑:官面文章就是这么多!说什么“君子以厚德载物”?这些君子,原是以杀戮载物的吧?他心情极恶,于小计也心头不畅。出了城门,韩锷携于小计上得马来,不疾不缓,向西行去。
好半晌,于小计才从刚才的血腥里缓过神来。低叹道:“洛阳城里也好久没有这样满门抄斩的事了。这下,那些人终于又有可以看的可以说的了。”
他虽是个孩子,当此大事,口气里也有了些世路忧伤之味。
韩锷没有说话,半晌道:“小计,你想学剑吗?”
于小计猛地一提精神,欢声道:“想学!韩大哥,是你要教我吗?你要教,我就学。我要学那个‘石火光中寄此身’。”
韩锷微微苦笑:石火光中,此身就是那么好寄的吗?但他轻轻抚了抚小计的额头:“你学了剑,是要学着把别人满门抄斩呢?还是像你韩大哥一样,只会袖手相看?”他话里满是自嘲自讽之味,小计年小,没听出来。只听他欢声道:“我要是学得了韩大哥一样的剑术,碰到这样的事,我要细细访查,看到底是冤还是不冤。如果不冤,我就要仗剑相救。”
他的眼里迸发出小小少年才有的那么炽烈的光来,似是已幻想到自己仗剑江湖,尽管天下不平不幸之事。“如果就算不冤,首先,我还是要把那些小孩儿都救出来。谁犯的事谁来担当,不管怎么说,那些大人有错,孩子又有什么错?我不让他们杀那些孩子。”
韩锷控辔的手忽然一紧,指甲已深深地抠进自己的掌心。是呀,那些孩子又有些什么错?他知道小计并不想刺伤自己,错的不是小计,而是自己,是自己已少了那仗剑一怒的勇慨。这个世路,像自己这样独善其身,就真的对了吗?可——救也如何救?世上的是非,原不是能那么简单断就的。孩子又有什么错?——可他也见过多少富贵人家或有拳有勇的孩子是如何的仗势欺人,他们欺负弱小时脸上那一份残忍的快乐,较之大人,也毫不逊色的。他想起他的童年,心里隐隐地觉得痛了。他无力剖开这世上所有的对与错,他只想离开。
马又走了一程,却见于小计仍兴奋不已,只听他道:“韩大哥,你让我再摸摸你的剑好吗?我好想再看一眼那柄长瘐。让我看看摸摸吧,要多长时间,我才会有我自己的‘长庚’呢?”
韩锷微笑点头,小计伸手就向马鞍左侧韩锷惯常挂剑之处摸去。一摸之下,他的脸色却一变——他的手触处空空的。只听他茫然道:“锷哥,你的剑呢?”
韩锷猛一低头,剑果然不在鞍侧。这一生,自握住长庚以来,他还从未曾有过一该分离。他的剑呢?
他的心头忽猛的一疼:韩锷呀韩锷,难道你竟然已经心迷若许?连剑都丢了?
他一拍头,这才想起,那剑是掉在旅舍里了,还掉在洛阳城内。
韩锷一拉缰绳,马儿站住了。——怪不得今天的马儿都显得有些异样,连它也觉察出本该挂在它鞍后的剑不在了。韩锷呀韩锷,原来,你心里明着说要走,可……你的剑,居然并不想走……
那柄蓝布包裹的“长庚”还好端端地摆在旅舍里那面临窗的案上。只听店伙儿笑道:“爷你果然又回来了。我收拾屋子时,就知道你要回来,你落了东西了。亏得我们是百年老字号,客人,你的布包我打都没打开过。”
韩锷舒了一口气,宛如久违似的一把抓起那把剑,从腰里掏出块碎银子赏给那店伙,那店伙笑谢着去了。小计却忽道:“锷哥,桌上还有一张纸。”
韩锷一愣,伸手接过那张纸,展开一看,神色却更愣了。只见那纸上并没有字,却画了一幅画。画的却是凭空空的一把弓,那弓弦已满,似乎正在张弓待射。可那弓要射的居然并不是一个人,那画上也没有一个人影,它要射的却似是一根绳子。
那是一根青索,青袅袅地宛如流动似的横在纸的上端。那弓本是墨汁画的,浓墨重彩,形神俱备。可那索却被人专用石青画就,袅袅然,蜿蜒蜒,抖抖欲动。只听小计惊道:“这是余姑姑的笔意。”
余姑姑怎么还分得清用颜色?她不是盲人吗?为什么她还会画?但这念头只在韩锷心头略转了转,就被别的心思替代了。于小计抬头看了韩锷一眼,低声道:“那索子,不知可是代表……杜方柠?”
他语意迟疑,没变声的犹还显嫩的喉咙里低低一叹。他也知,韩锷居然连剑都忘了带,其中的含义究竟是什么,他不知道韩锷这一次重新转来又会被担搁多久。其实作为一个孩子,他不像姐姐那样曾亲历过满门大仇,报不报仇在他来讲,并不是顶顶重要的。他只想和韩锷远离了这洛阳,闭门学剑,只要在韩大哥——不,锷哥,他在口里已把对韩锷的称呼改为锷哥了——的身边,他就觉得踏实与快乐了。
可看到卢侍郎满门抄斩时,他见到韩锷面色俱变,心里也知他当时想到了什么。那人据人说是城南姓的门下,这时,余姑姑又留下了这幅画……他疑惑地抬起眼,把韩锷看着。锷哥——他真的走得出这个偶然到来却由此深陷的洛阳城吗?就是走得出那个城墙包裹的洛阳,却走得出他心里的那个洛阳吗?
他只要他舒心一些。只听他低声道:“锷哥,余姑姑肯定来过。她见你忘了剑,想必……终究要回来,所以才留柬示警,她也不许愿你此后遗憾终生,所以来把探查的消息告诉你。只是那把弓,却不知又代表什么?”
韩锷抬起脸,木木地道:“紫宸一星。”
——余姑姑早就说过,连紫宸也卷入了这桩恩怨。他们一定是恼方柠出手,在利大夫手里夺得了他们本想要拿的于自望留下的事物,而他们又万万不愿那东西落入“城南姓”之手,才会有“紫宸一星”对方柠之逼。
想到此,韩锷也才明白,那天古超卓的语意为什么那么难测。他不是要送自己,其实是在留自己。他已知道了韦少夫人是谁,当然也就知道了自己与她的关系。而方柠虽从他们手里抢得了那个事物,他们却更不愿那东西落入“紫宸”手里。而洛阳王的人对紫宸想来不便出手,所以才会暗示自己方柠有难。他心里想通,面上却全无欢愉。只听小计惊道:“紫宸一星,就是那天在酒肆外面自报家门‘一星如月看多时’的紫宸一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