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午时子落

两年前,青州郡守栾祥光死于民乱。

事变三个月后,侍郎卢选接任郡守之职。好景不长,两个月后卢选亡于一场暴病。

此后,朝廷调派老臣原礼部尚书陈泉来接掌青州,陈泉于半途告老还乡。

这节候正赶上北漠大乱,一时燕、幽、云三州告急。青州虽乱但仍有基本秩序,选任郡守之事被拖了下来。

按本朝例,掌州则掌府,青州无主则首府暮望城亦成无主之地。

暮望城无主逾一年。

暮望城作为青州首府,当仁不让的也是青州第一大城。暮望城重农桑之业,但亦不排挤工商,其一年税赋可抵青州其他诸城的总和还多。如果游历青州,不到暮望城就不知道青州的荣华。单看暮望城最繁华的一条街市同心街,就可见一斑。同心街是出了名的闹场,青楼与酒楼林立两侧,隔道相望。行走其间,但听丝竹与酒令盈街裹道,身畔楼宇酒光倒映蝴蝶飞,对面阁台眼波流转孔雀步,酒一旁,色一边,路上行人欲断魂。

没人能看出这座城有主与无主的区别。

繁华只伴风月,不解人事。

暮望城在栾祥光治时就有颇多隐患,城内的大小帮派械斗不断,如今暮望无主各方势力反而达成了一个平衡,城中两大本地帮派“恨愁帮”与“复梦派”不斗,“水路风烟会”也暂时放弃收并当地的小排帮,就连府衙的办事效率也勤快了许多。

暮望城无主更像有主。

今天以前,城内大部分百姓认为如此。

对于一般的外人来说,亦是如此。

这天近午,多云,微风。风云涌动中日光渐暖。高行天、陆无归高坐流光楼,这是他们来暮望的第三天。

流光楼的生意一向兴隆,今天更是宾客满座。楼中佳酿“朵颐酒”之香烈是天下有名,有“一杯不惑,七盏逾矩,十三樽耳顺”之美名。即算海量酒豪,喝下十三樽“朵颐酒”也定会醉倒,醉人梦中自然耳顺。

高行天叫了两坛酒,开了一坛,饮了十三碗。

碗是海口大碗,若以碗换樽记,他连饮已是超了十三樽。但以高行天的酒量,这些杯盏只是个暖场,刚刚不惑而已。除了追求杀手之道,能勾起高行天欲望的只有酒。他知晓作为一名杀手不应饮酒。美酒虽醇,却可乱性、乱心,不利于保持绝对冷静。更深里讲,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喝酒是看心的,能醉人的是一个人的心绪,一旦依赖上酒,有些心绪就终要交还给酒,所以高行天还是离不开酒,人么,总归要有点寄托。

陆无归向来滴酒不沾,他一直在观察窗外长街的局势。今天与往日不同,同心街一早就戒严,道路空出了宽阔街心,路人被分在两侧。陆无归不放过楼下的一举一动,尤其关注对面玉荷楼的情况。

午时一刻。

日光逃出乌云掩映,大片打进酒碗之中,光辉漫漫洒向街市的一砖一瓦,晃得同心街两旁聚涌的数以几千计民众纷纷抬头。

骤逢之下,阳光如金,天开云淡。

暮望城中数条街道封锁,全城警备,不过同心街两旁的酒楼、青楼生意照做,只是懂得规矩,正门一律不开,留下偏门招徕客人。街上最著名的两处地方流光楼、玉荷楼内里是宾客满座,这两座楼以酒色超然物外,全然不计长街戒严。

长街之上,每隔十步驻有一名差役,跨刀持枪,一路戒严。这种声势场面单靠捕快、衙役明显人员不足,其中充斥大量的步骑校尉府所辖的兵士。每一名差役冷面无情,对越前者绝无宽待,是以人群汹涌仍然保持基本的秩序。

酒楼、青楼嘈杂如常,楼下人群沸沸吵吵。

陆无归觉得差役们绷着铁面倒也有趣。他打听明白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不久之后,青州府暮望城便会迎来新主,素有“青天”之贤名的顾铁心将走马上任,成为新的青州郡守。

众多百姓排街观望,酒楼、青楼的座上客也大多是为了占个好位置,靠窗位置较平日价高十倍,坐在近窗座位的高行天、陆无归两人却不是为了一睹顾青天风采。

他俩在等另一个人:金寒窗。

陆无归犹疑道:“今天如此声势,他还会来么?”

“你太低估金三公子的愚蠢了,他会管声势?他来到暮望不就是为了替谭家小寡妇雪耻么?可是你想,他一进了城却是两眼一抹黑,行事之前总要摸清楚情况,起码打探出谁是侵害谭家的凶手。他既然从你的口中问询不到,那么事情也只有容曼芙可以依靠。”高行天瞟对楼一眼,断然道:“他一定会在这里出现,只要你的情报不错,只要容曼芙仍在玉荷楼中。”

陆无归笑言:“赎金是我付的,她现在身在何处,我当然不会说错。价格公道,情报自然准确。”

“那就好。昨天不到,今天他必来。”

“街上闲杂人员太多,如果他乔装打扮混进楼里倒也不好发现。”

“他不会换装。”

“哦?”

“他一向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一路上他就没觉得自己是犯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幼稚的性格。”高行天摇摇头,似是不想再提这个蠢材,转而问道:“小六,你从不饮酒?”

陆无归道:“从不。”

“你是不喜欢酒还是怎地?”高行天兴致勃勃的道:“寻常的酒怎么会影响到你。”

陆无归捏着空杯道:“我并不是厌酒,只是一想到有事情做,就放不下心来。喝酒不能轻松的喝,那有什么意思呢。”

高行天惋惜道:“你若饮酒,酒量一定很好。可惜,没有机会和你一起喝酒。”

陆无归举起空杯,虚敬高行天道:“或许有那么一天,不再有琐事上心,那么我会和兄一醉方休!”

“希望如此。”高行天一饮而尽。他与陆无归在盘古路通天瀑与唐表一战,不料楚红玉借机引走了金寒窗。他俩分析唐门多半不会束缚金寒窗的自由,金寒窗肯定还会出现在青州暮望城,是以专在这里候着。

酒碗轻放,正到午时二刻。长街渐起一阵马蹄声,远处一列五人纵马打远而来。率先一骑的青年头束金冠,身着锦袍,外套软甲,肩披大氅。他身后四人军士打扮,高矮胖瘦不一,两两相对紧随领头青年。

同心街一路封禁,五人却是旁若无人,畅通无阻。

夹道平民纷纷认出这个人来,他们吵嚷的声音却一时压低下来,沿街差役面对纵马狂奔的青年却当未见一般。青年在暮望一向无法无天惯了,他便是早前郡守栾祥光的长子,现任的青州府步骑校尉栾照,他是场中有些兵士的顶头上司,即使这一路纵马不合礼制,也没有人能管得了。栾祥光一死,栾照以兵统府,大权在握,比以前更加猖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