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乱世之狮二

  胤成帝三年七月,夏末。

  帝都,天启城。

  夜已经很深。从凌云而起的太清阁往下看去,城市如仰卧的巨人,在夜色笼罩中沉睡,远处的街巷里透出隐隐约约的灯光来。夜风微凉,披甲的人在阁上俯瞰,风扯着他赤红色的大氅缓慢地飘动。

  脚步声由下而上,宽袍广带的男人拾级而上,在披甲的人背后长揖为礼。

  “他们说白胤最后的日子最喜欢在这里眺望,看他自己的城市。”披甲的人仿佛漫不经心地说。

  “据说是整个天启城里最高的地方,说是太清阁,其实倒像是座塔了。”宽袍男人答也答得漫不经心。

  “真安静啊。”

  “怎么会安静?”宽袍的人笑了,他的笑容温和,却带着毫不顾及的嘲弄,“这里可是天启,天下权力的中央,无声处亦有雷霆翻滚。它是头睡着的狮子啊,睡醒了,还是要吃人的。”

  “深夜来,有什么事?”披甲的人无心和他闲扯。

  “不是大事也不敢在王爷出神的时候打扰,这个规矩,谢玄知道的。离国有线报来,九原的形势已经是一触即发,我想墨离县侯准备称自己为离公了。”

  披甲的人转过身来,目光森冷,而他的瞳子色作深褐,极亮,仿佛燃烧的炭:“我的侄儿准备效忠皇帝,带着我离国的子民来帝都勤王,而后杀掉他的伯父,把人头献给皇帝么?”

  “嗯。我想这也不是不可能。不过如今的借口,是长公子治国不力,昏庸无道,乃至于今春各地饥民多有饿死。所以墨离县侯准备请长公子逊位,还政于民。”

  披甲的人冷冷地笑了一声:“我还没有死,我的儿子只是离国的储君,世上有说储君逊位的么?还政于民还是让我可爱的侄儿被民众托举着进宫,变成九原城的主人?”

  “没办法,各地的请愿确实如此。墨离县侯所说也不错,长公子并非治国之材,王爷应该早就知道。”

  披甲的人摇了摇头:“知道他是个废物,可是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不肯相信他废物到了如此地步。”

  “危若累卵了,请王爷早做决断。”宽袍的人长拜。

  “谢玄,你说我们该如何?”

  “只要王爷的军旗重新插在九原的城头,我想没有人敢于再提还政或者逊位的事。”

  披甲的人不回答,转身过去眺望远方。

  良久,他低声问:“谢玄,我们被困在帝都,已经快满六年了吧?”

  “是,还有一个月,便是六年了。六年之前,是谢玄跟着王爷把军旗插在了帝都城头。那一幕谢玄终生难忘。”

  “我们取得了帝都,也大胜了诸侯,却成为笼中的困兽,不能回返家乡。”披甲的人呵呵冷笑,“我戎马一生,这一步棋走得拙劣了,未免让人耻笑。”

  “五千雷骑的奇袭,锁河山血战的大胜,能有这样彪炳后世的战绩,便也没有人敢耻笑。不过这步棋,确实走得太急。以如今的形势,我们继续占据帝都,并无极大的好处。皇帝虽则在我们掌中,然而诸侯对于皇帝也未必有多少忠心,我们手里这个人质,用处不大。诸国大军把我们和离国割开,我们只能靠着天启城的资货自养,最近兵员的补充也变成了难事。墨离县侯的闹事,未必不是诸侯在后面教唆煽动的结果,王爷不亲临九原,只怕就会失去我们的故国了。”宽袍的人再次长拜,“谢玄再请,王爷速做决断。”

  “我的侄儿,这个孩子还是恨我吧?所以那么容易就被煽动和教唆了。”

  “王爷杀了他的父亲,你的亲生弟弟,他自然应该恨王爷。”

  “可是我教他养他,并没有对他不公。而他的父亲曾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有什么选择?难道我应该顾全兄弟的情分,等着他父亲一刀砍下来杀了我,然后我的侄儿会不会有感于他伯父的仁义,在我的忌日那天哭一哭以慰我的冤魂?”

  宽袍的人笑说:“王爷这样的人,是不该如此抱怨的。世人记得的,只是王爷杀了自己的弟弟,他们已经忘记了,是当年的墨离县侯提着刀把王爷逼到了悬崖边。因为王爷取胜了,所以世人怨恨王爷,现今这个墨离县侯也不例外。这就是王爷的霸主之命。”

  “世人真是蠢材。”披甲的人冷冷地说。

  “是,谢玄也是如此以为的。”宽袍的人恭恭敬敬地回答。

  两人相对而笑,笑容森冷而目光温暖。

  “终于要放弃这座城市,王爷觉得可惜么?”宽袍的人挥手指向远方,“毕竟是万城之城的天启啊,若是比做女人,便是天下最美的女人。这里楼阁勾连锦绣如云,美女皆行列而过,若说富贵乡,宛州南淮也不过如此吧?而我们来了,却终要走。”

  “是的,有点可惜。”披甲的人点了点头,“不过要女人一生一世陪在你身边,终究是很难。再说了,我在这个城市里是个披甲的人,不是身着绫罗的人,我知道这个城市的土地每一寸得来皆有我离国子弟的血,我还不至于把一片浸满血的土地看作女人的胸口,赖着不肯去。”

  他霍然转身,沿着台阶而下:“按你的意思,传令三军!准备完毕报告于我!”

  “得令!”宽袍的人拜领了军令。

  宽袍的人——离国雷骑军左都统谢玄一解身上的宽袍,看也不看扔在地下,跟上了嬴无翳的脚步。他的宽袍下一身银色磨铁的鱼鳞细甲,在月色下寒光湛然。

  这座城市里尽是披甲佩刀的人。

  使女捧上黄金织绣的皇袍。大胤皇帝,后世称为胤成帝的白恢在妃子们的搀扶下登座,披上了皇袍。

  这里是太清宫东偏殿,窗外可以看见高耸入云的太清阁。早晨的阳光暖软,而偏殿里气氛低沉。

  自从嬴无翳变成了天启城的主人,皇帝已经很少早朝了。白恢和他的历代祖先相比,也未必是个昏聩无能的皇帝,若是可以,他也想在朝堂上一展威严。不过只要有嬴无翳这头森严的狮子站在一旁,无论皇帝怎么说话,也不过是一头绵羊的哼哼。狮子还未吃掉绵羊,只是他如今还不饿。

  所以皇室的大臣们商议来去,劝皇帝少上早朝,有事只在这座偏殿里议,天不亮的时候大臣们悄悄从北宫门由内监们引入,议事完毕跟着值夜的官员们一起退出,躲过嬴无翳的耳目。这个委委屈屈的小朝廷已经维持了两年,对于成皇帝白恢而言,他统治的土地,也只有这方偏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