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赤炎之瞳 第三章 虹上舞

离开帝君身侧,琉璃连下十二层楼,出了门便大口呼吸了几下。

方才的宴席之间充斥着说不出的压力,分明是权力和欲望的角逐,勾心斗角的盛宴,她只硬着头皮停留了片刻便已经觉得无法呼吸。

一想到那么多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被绵羊一样地驱赶到集市上,排着队,等待被一个快要入土的老头子挑选,她就觉得受不了——不过听说白帝的兄长、前任白帝白煊更加荒淫无道,不仅如中州纣王那样置了酒池肉林,迷楼豹房,还有一个怪异的癖好:专门收集召幸雏女,在位的八年里三次巡幸富庶的东泽水乡,所到之处弄得民间怨声载道,百姓为了躲避宫里选秀,不得不将自家的女儿在十二岁之前就嫁了出去。

——相比起前任来,如今的白帝已经算是有节制。

琉璃叹了口气,看来,比起南迦密林里的故乡,云荒也有不好的地方。

她跟在那个白白胖胖、笑起来仿佛中州弥勒佛一样的称缜大总管身后,穿过闹市向着入海口的船港走去。越接近港口,便觉得海风越来越急,带来微微的水气和腥味——天际有一线白色,隐隐逼来,正是大潮生成的征兆。

港口上、礁石上的人群乌压压的一片,爆发出一阵欢呼,响彻云霄。

“哎呀,我们还是先别去拿鲛绡战衣了吧?”琉璃看着海天交界处,有些担心地道,“等会儿万一错过了大潮,那就太可惜了!”

黎缜笑道:“九公主莫担心,前头很快就到了。”

前头果然已经看得见落珠港,因为今日是大潮,船队纷纷卸了帆,一眼望去,只见无数桅杆在港口密密摇曳,仿佛水面上的森林。

“白帅派回入京献贺礼的船队,就是前头那悬挂着白蔷薇旗的那一支。”黎缜指着码头边停泊的一队木兰巨舟,然而话音未落,琉璃已经忍不住一马当先地跳上了舢板,他不由连忙追在后面喊:“公主小心……”

琉璃心痒难耐,哪里等得及,身形轻灵地一翻身便跃了上去。

然而刚一踏足,耳边风声呼啸而来,竟似有利器直斩而来!她心下大惊,凌空后翻才了避过去,一个踉跄在舢板上站稳。琉璃又惊又怒,抬起头看去,却见船头拦截住自己的去路的居然是两把长戟,握在两个身穿戎装的空桑战士手里,低声喝止:

“军中重地,擅入者斩!”

为广漠王唯一的女儿,琉璃来到云荒这四年多里何曾受过这般对待?然而她没有生气,眼里反而露出好奇来——原来,在这个奢靡绵软的时代,居然还有这般的战士?她还以为如今的云荒都是一群涂脂抹粉的女人和端着架子废话连篇的贵族的天下呢!

“大胆!”黎缜连忙走上前来,将手中令牌举起,“帝都紫宸殿大内总管黎缜奉陛下之命,带广漠王九公主琉璃上船检收白帅此次从西海所贡物品,任何人不得阻挠!”

那一面玉牌的正反两面雕刻着孪生双神,还有空桑皇帝的皇天神戒徽章。两个守卫战士拿过玉牌看了一眼,便肃然收起了长戟。其中一人行了礼,却面露为难之色:“总管今日要上船,却多有不便……”

“什么不便?”黎缜声音肃然,“帝君的命令你们也敢违抗么?”

“总管稍等,街属下禀告队长。”那位战士迟疑了一下,便迅速地退了下去。

琉璃站在颤巍巍的舢板上,看着满船戒备森严的战士,发现那些人眼睛里都有一股杀气,如同搏杀猎物后不久的豹子。这些眼睛,和她片刻前看到的热闹集市里的人,以及十二玉楼上的贵族,都完全不同。

那是真正的战士的眼睛。

如果一旦天下烽烟燃起,这些人,才是空桑的脊梁吧?

在等待的短短片刻里,忽地听到船上传来一个奇特的声音,咔嚓一声,似乎是金铁切入肉里的钝响,令人毛骨悚然。琉璃吓了一跳,忽然听到有人在用沙哑的嗓子唱起了一句长歌:“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那声音嘶哑而浑厚,宛如砂风吹过沉重的锈剑,听得琉璃一愣。

天地间的潮水声已经越来越近了,然而那个声音却有着穿透风雨的力量。一语未毕,船上忽地爆发出了更加响亮的声音,有好些人齐声应合,响彻天际——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故邦。

“故邦不可见兮,

“沧浪浩荡!

“葬我于海波之上兮,

“归彼云荒。

“故国无处归兮,

“永无或忘!

“天莽莽兮海茫茫,

“国有殇兮日无光。

“魂归来兮,且莫彷徨!”

歌声苍凉沙哑,透出一股慷慨雄浑的气息来,如击筑悲歌,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琉璃吃了一惊:“谁……谁在船上唱歌?”

黎缜侧耳听了一听,白胖的脸上也露出了一抹奇特的表情,低声:“这不是空桑人的歌……似乎是是冰夷的军歌《国殇》?”

“《国殇》?”琉璃更是惊讶,“这船上怎么有冰夷?”

另外留下来的那位战士刚要说什么,却听得扑通扑通的连续钝响,有什么接二连三地坠落在甲板上,一股刺鼻的腥味弥漫在海风里。合唱的歌声弱了一些,似乎唱的人在迅速地减少,然而声音更为苍凉,隐约透出一股绝决来。

“是什么味道?”琉璃抽了抽鼻子。此刻潮水涌动得越来越剧烈,整个船身左右晃动起来,有什么东西磕了一下她的脚跟,令她一个趔趄差点站不稳。琉璃下意识地转过头,忽地啊了一声,直直看着甲板,说不出话来,“天啊——”

在甲板上咕噜噜滚过来的,居然是一颗人头!

那颗刚斩下的人头拖着一腔血,在起伏不定的船板上滚动,双目怒睁、面色苍白,撞击了她的脚踝。随之而来的是一大摊血,随着船身的倾斜,从船尾方向蔓延过来,整个甲板顿时呈现出一片恐怖的猩红色。船在风浪里左右摇摆,更多的人头咕噜噜滚动而来,仿佛血里的骰子,被看不见的手摇晃着,向着琉璃的脚下汇聚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