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白鲸

那少年只吐了这么一句话, 就再次昏迷过去。

肖潼眼圈红了,紧紧握着他手腕,跪在木桶旁。旁边众妖倒是通人性, 瞧见她模样,心一下子就软了, 老老实实也蹲在旁边, 问肖潼:“你一个凡人, 怎么会是他娘?你认识他?”

肖潼胡乱点头,声音有些哽咽:“我就知道,我这几日就觉得心里仿佛有感应, 总觉得不对劲。果然他出了事——你们, 是你们救了他?”

胖虎有点见不得女人要哭了似的模样,挠挠头,烦躁的踢了踢地上杂草:“对, 最近不少鲸鹏和汽船在南直隶巡逻,都是为了来年的万国博览会。我们南直隶的妖出不去, 他这样外地的妖也进不来。他却不知道为何非要闯过来, 结果被仙官所伤,我们恰好碰见, 就救了他。不过现在也就吊着一口气了。”

肖潼眼泪淌下来,显然她知道戈湛非要闯进南直隶是为了找她, 她不停行礼,道:“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几个妖无所适从又别扭起来:“也没什么, 我们都互帮互助好多年了。不过他……他其实化作原形, 更好疗伤,可他说自己已经变不回去了。”

胖虎接口道:“鳄姐说是他吃了一味药,就可以常年保持人形, 若不遇见识修的修士,都探不出来他真身。这药不解,他便无法便会原型,更难以吸取灵力以自愈。鳄姐也在路上了,快回来了吧。”

正说着,就瞧见墙根草丛异动起来,从绿水潭里,有个红眼睛的鳄鱼扭臀摆尾的爬出来,背上还驮着一只翠鸟,那鳄鱼瞪大眼睛,朝俞星城看来,竟然激动起来,一下子化作人形,一身碧色衣裙,下半身子踩在绿水潭里,惊喜的咧出一嘴尖牙:“大人!大人来找我们了么!”

胖虎气她没出息:“这是骗子!你别傻了!”

鳄姐有点不大在意,摆摆手:“叫习惯了嘛!我不信你那套理论,我觉得我和大人一样,都是被妖皇忽悠的可怜人嘛!大人大人,您竟然也到苏州来了!是想要来帮我们嘛!”

俞星城也真没想到,鳄姐这样的大妖,竟然沦落到要去爬阴沟进出,而胖虎那一身伤疤,看起来也好不到哪儿去。这两只大妖或许经历的惨事和逃亡多了,到也不觉得流落到这田地有什么不对。

俞星城:“我也没想到会遇见你们,不过这事儿可以回头再说。你是去取药材了么?”

鳄姐道:“啊对!我刚刚路上都在制药!”

制药??

说着鳄姐以惊人的角度张开血盆大口,从牙缝深处,掏出了一大团好似被咀嚼过的草木渣滓,绿莹莹的带着诡异的光。

俞星城:“……”

肖潼也惊得发愣。

鳄姐:“你可别小瞧我这制药的本事。让他吃下去试试。”

胖虎捏过那一大团绿草木渣,嫌弃的挤开铃眉和肖潼:“你们凡人能干什么,耽误事儿么?还不让出地方来!”

说罢,他捏住戈湛的脖子,粗鲁的掰开他的嘴,将那绿草木渣塞进戈湛口中,然后像个兽医一样合上他的嘴,熟练的刮了刮他脖子,晃了晃他脑。

俞星城承认自己看见一个美少年被人这样粗暴对待,眉梢都忍不住跳了跳。

戈湛吞下后,双眼紧闭,脸色更加苍白,他痛苦的咳嗽几声,胖虎拎起他,拍了拍他后背。一群人瞪大眼睛瞧着,不过片刻,胖虎竟跟抓不住他似的,陡然手一滑,戈湛掉入血水中,溅起一大片血水。

他们几个连忙凑进去瞧。

白色肉乎乎的鱼尾搭在了木桶边缘,俞星城听到一声悦耳也痛楚的鸣叫。

一只体型不大的圆滚滚白鲸,带着几道可怖的伤疤,躺在水桶中。

这造型憨态可掬的让人不敢相信是刚刚的美少年……

铃眉和俞星城都傻眼了。

肖潼却并不算震惊,她只是捏紧了裙摆,转头看向胖虎:“你们能有法子救他么?”

胖虎:“慢慢治吧。他是被仙官的兵器所伤,好的很慢,苏州灵力也不充足。”

肖潼连忙道:“我有认识医修,她能给——”

胖虎拧眉:“你疯了吧,妖气遇到医修的灵力,就跟往他血肉里灌水银似的,你想让他早死么?妖,就是要我们的妖医给治。鳄姐就是妖医。”

肖潼紧紧蹙着眉头,胖虎又道:“不过我们也要带他走,这地方已经不安全,都被人找来了。”

胖虎说着,看向铃眉和俞星城。

铃眉抬手告饶:“好好好,我不会告发你们的,我们苏州仙官集结在一起,也未必打得过你们。但你们也给治呀!”

胖虎还没表态,那几个蹲在水桶旁边的蛇妖狐妖实在单纯,高兴不已。

铃眉拽起了肖潼:“但肖姐姐,你要先跟我讲讲,这都是怎么回事儿!说好了你儿子……怎么一下子变成小白鲸了!”

一听说她们当中有人是小白鲸的娘亲,许多妖都从房屋角落屋瓦上探出头来,有点好奇,也有点天真的肆无忌惮。她们仨人被鳄姐请着往里走,走进了里头几间破败的主屋,才发现里头比戈湛伤的更重的妖不在少数,屋内弥漫着一股诡异的药味与腥臭,许多小妖皮肉翻开的可怜模样,见了有人走进来,瞪大眼睛还有点森林中野生动物似的惊愕和好奇。

那一双双眼睛,就算是俞星城自认铁石心肠,也有点不忍瞧了。

一直走到后院,狐妖蛇妖扛起了小白鲸,给他换了个石槽,里头装满了海水,小白鲸还昏迷着,躺在那海水中飘荡。

鳄姐前去给她疗伤,她们三个远远站着瞧。

肖潼望着戈湛的方向,半晌道:“我当然知道他不是我儿子。”她转头又苦笑:“我不是疯了,我早知道……八年前海难的时候,我儿与我丈夫,都已经死了。”

她坐下身来,缓缓道来。

肖潼出生在与沙俄接壤的北方边陲小镇,从小就有学语言的天分,她看着温驯,但其实心里也有闯荡天下的野心,在十六岁的时候,她因为会说俄语,结识了沙俄来的艺术品商人戈深。

她义无反顾的与戈深走了,而事实证明,有时候义无反顾的爱,也会有配得上这份勇气的爱情。二人恩爱有加,常年航海,做收购艺术品的生意,就在那之后,小镇女孩肖潼去过大不列颠与法兰西,踏上过独立战争时期的美利坚,走访过印度莫卧儿王朝的宝石商人。

她的人生不是那深深宅院里落雪的红灯笼,而是狼、宝藏、罂粟籽、战役、恋人与篝火,是她待到老了之后,坐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点着星月香炉,一辈子也说不完的故事。

而她的孩子,出生在甲板上,在坎德拉港学会了走路,在伊斯坦布尔学会了算术,在白令海峡附近的海面上第一次看到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