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仪式 The Morning Ritual
明媚夏日,形形色色的醉酒狂欢者将公园挤得水泄不通。格洛塔上校穿过人群,气宇轩昂地赴约,途中众人无不鞠躬致意,恭敬地挪开步子。他对大多数人置之不理,只朝几个重要人物报以灿烂微笑,而这少数几个幸运儿立刻笑得合不拢嘴,为能被他关注而感到无比荣幸。
“我想我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为陛下效力。”路瑟上尉挑衅道,伸手去摸剑,但格洛塔的动作快得太多。格洛塔闪电般出手,一剑便刺穿了那个浮华白痴的脖子。
鲜血溅了阿黛丽·威斯特一脸,但她高兴地拍手,崇拜地看着格洛塔。
路瑟难以相信决斗只持续了一回合。“哈,正是如此。”格洛塔微笑着宣布。上尉一头栽倒在地,刺破的喉咙鲜血喷涌。人群爆发出山呼海啸的欢呼,格洛塔回以优雅的深鞠躬。欢呼声更热烈了。
“哎呀,上校,你不该……”格洛塔舔她脸上的鲜血时,阿黛丽呐呐道。
“不该怎样?”他咆哮着,一把搂她入怀,激烈亲吻。人群沸腾了。在他亲吻的间隙,她一边喘息,一边用那双黑色大眼睛仰慕地看他,双唇微张。
“沈问长照你呢。”她脸上挂着可爱的微笑。
“什么?”
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都去死吧。他感觉左半边身子正变得麻木。
阿黛丽轻抚他的脸。“沈问长!”她叫道。
***
重重的敲门声传来,格洛塔一下子睁开眼。我在哪里?我是谁?
噢不。
噢是。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昨晚一直没睡安稳,毯子下身子扭成一团,脸深深扎进了枕头,整个左半边没有半点知觉。
敲门声更重。“系沈问长!”门外传来弗罗斯特含混的喊叫。
他试着从枕头里抬头,痛苦顿时传遍脖子。啊,没什么比一天中头一次痉挛更能让人进入工作状态了。“知道了!”他嘶哑地喊,“给我点时间,该死!”
白化人顺着走廊沉重地走开,格洛塔一动不动躺了一会儿,然后小心谨慎、异常缓慢地移动右臂,每动一下都倒吸一口气。他扭身企图坐起,左腿针扎般的疼痛却令他攥紧了拳头。这该死的东西要是一直麻木也就罢了。疼痛逐渐席卷全身,与此同时他闻到臭味。该死,我又泻了。
“巴纳姆!”格洛塔吼了一声,然后喘息等待,左边身子似乎故意跟他作对,不住抽搐。老白痴去哪了?“巴纳姆!”他声嘶力竭地喊。
“您还好吗,大人?”门外传来仆人的声音。
还好吗?你这老白痴,还好吗?你觉得我什么时候好过?“不好,妈的!我又弄脏了床单!”
“我给您烧好洗澡水了,大人。您自个儿能起床吗?”
有回弗罗斯特不得不破门而入。或许我该整晚留门,但那样睡得着吗?“我能应付。”格洛塔嘶声道。他拖着身子下床,费力地挪到旁边椅子上,舌头贴紧空荡荡的牙龈,双手颤抖。
一根脚趾也不剩的丑怪左腿不听使唤,他恶狠狠地低头盯着它。该死的丑东西。令人作呕的没用的肉。他们干吗不直接砍掉?我干吗不直接砍掉?他很清楚为什么:只要这条腿还长在身上,他至少算是半个人。他敲敲萎缩的大腿,立刻便后悔了。蠢,真蠢。更强烈的痛苦瞬间爬上背部,每一秒都在加剧。好,好,我们罢手吧。他开始按摩那团无用的血肉。我们谁也离不开谁,所以为什么要互相折磨呢?
“能走到门口吗,大人?”格洛塔又闻到臭味,不禁皱鼻子。他抓住手杖,缓慢痛苦地起身,蹒跚着朝门走,走到一半脚一滑,亏得顶住灼热的刺痛稳住了身子。他倚在墙上,转动锁里的钥匙,把门打开。
巴纳姆站在门外,双臂前伸,准备扶他。真是莫大的耻辱。想我沙德·唐·格洛塔,乃联合王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剑士,如今竟要一个老人搀去浴室,好洗掉弄在自己身上的屎。所有那些被我打败的蠢货如果还记得我,肯定会捧腹大笑。如果不是疼得这么厉害,我也会跟他们一起大笑。他提起左腿,毫无怨言地将手臂搭在巴纳姆肩上。抱怨又有何用?不如让自己轻松一点。能多轻松就多轻松。
于是格洛塔深吸一口气:“慢点,这条腿还没活动开。”他俩一跳一拐沿走廊前进,两人前行让走廊稍显狭窄,而浴室似乎在一里开外。或许更远。从前我可以全副武装走上一百里,现在却连浴室都走不到。这就是命,对吗?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
水汽黏在湿冷皮肤上,沁人心脾地温暖。在巴纳姆的搀扶下,他慢慢抬起右腿伸入水中。该死,好烫。老仆人帮他把另一条腿也放入水中,然后伸手到他腋下,像扶小孩子一样扶他慢慢坐下,直到水浸上脖子。
“啊啊啊,”格洛塔露出无牙的笑容,“烫得像铁匠的火炉,巴纳姆,我就喜欢这温度。”热度渐渐渗入左腿,疼痛一点点消退。但没消失。永远也不会消失。只是好了一点。一点点。足以让格洛塔的生活几乎又有了希望。你必须学着欣赏小小的改善,比方说洗个这样的热水澡。当你一无所有,你必须学着欣赏。
***
弗罗斯特刑讯官在楼下小餐厅等他,巨大的身躯嵌在一把靠墙的矮椅内。格洛塔栽进另一把椅子,嗅了嗅桌上热气腾腾的粥碗,碗里木勺直直翘起,甚至没碰到碗侧。他的肚子咕咕作响,嘴里口水横流。但事实上,这些只是身体极度不适的症状。
“好哇!”格洛塔喊道,“又吃粥喽!”他抬头看看一动不动的刑讯官。“粥和蜜,赛金币,只要粥和蜜,一切都有趣!”
那双粉红色的眼睛一眨不眨。
“这是一首童谣,小时候我娘常唱给我听,不过唱了我也没吃下这玩意儿。现在嘛,”他边说边搅木勺,“我简直吃不够。”
弗罗斯特看了他一眼。
“这玩意儿健康,”格洛塔边说边强咽下一口甜粥,又舀起一勺,“美味,”他又咽几口,“最打紧的是,”咽这一口时他微微呛了下,“无须咀嚼。”他推开还剩大半的粥碗,掷飞木勺。“唔唔唔唔,”他哼哼道,“丰盛的早餐是一天的好开始,你觉得呢?”
刑讯官犹如一道波澜不惊的石灰墙。
“审问长又想见我,是这样吗?”
白化人点点头。
“你觉得我们的卓越领袖如此垂青我们,有何目的呢?”
对方耸耸肩。
“嗯嗯嗯嗯,”格洛塔舔舔牙齿豁口里的残粥,“依你所见,他心情如何?”
对方又耸肩。
“得了,得了,弗罗斯特刑讯官,别一下全告诉我,这样我受不了。”
双方都陷入沉默。巴纳姆进来收碗:“您还想吃点什么吗,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