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滨路偷悼亲族 糠助病思其子
却说大冢蟆六自从接回信乃,和老婆龟筱一起非常亲切地款待他。但这只是为了给外人看,心里却着意在磨刀霍霍。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蟆六既已欺骗乡里们,霸占了番作的土地,虽然信乃一点也未挡驾,但村雨宝刀尚未到手,一旦把刀弄到手,他们就将结果那个少年了。那时他将依靠宝刀愈益发迹,同时给滨路招个佳婿,以使自己晚年过得更加快活。但是想到信乃那种非凡童一般倔强的样子,如过早动手,万一失败了,偷鸡不成反而亏了老本。骨子里在想,只有认真款待,使他麻痹松懈,再设法下手。这一策划只秘密地告诉了龟筱,因此信乃的处境是十分危险的。虽说他如同石下生的鸡蛋,柴草中作窝的幼雏,然而有父亲早已料到的遗训,再加上他的勇敢机智,既赛过牛若丸(1) ,也不亚于楠木正行(2) 。他是世间罕见的少年,深知此情片刻也不得松懈。从在旧宅直到搬入姑母家,那口宝刀从没离开他的腰,坐着时放在身旁,躺下时搁在枕下,时刻留心看着,不给偷儿半点空隙。主客的情况就是这样过了一年多。虽然蟆六善施奸计,但由于担心没有把握,所以一直没敢下手。他知道,如果自己的奸计一旦被发现,多年的心血就将化为泡影,所以偷刀之心就稍微松懈了。现在又一想,即使宝刀到手,信乃如果还安然在家里,自己也没法献给管领。好了,尽管宝刀如今不在我手,持刀的人和物却都在这里。只要在我的家中,早晚就会为我所有。欲速则不达,诸多不便,不能冒险。况且女儿尚幼,再等十年也不为晚。有远谋才有久利,浅虑则难以成功。于是他又改变了主意,并让龟筱也知道,暂且把偷盗的手收回来。只是时常通过额藏探听信乃在想什么,但得到的消息却很少。额藏在主人夫妇问到时,虽表面上毁谤信乃,而有关要害之事却一点儿不说。并且把问到的事情和自己的回答,都悄悄告诉信乃。信乃就更提高警惕,毫不松懈。他表面上亲近姑母,且和小厮一样干活。
光阴荏苒,春去夏来,秋尽冬至,岁月如梭,文明年代已九易春秋。这一年,信乃十八岁,滨路小他两岁,已是二八年华,花前月下显得十分艳丽,胜似翠绿的杨柳在彩霞中迎风招展。一个是年及弱冠的奇才,一个是婵娟般的少女。这等郎才女貌是世间少有的,这对青年男女配成夫妇真是天赐良缘,乡亲无不称赞,每见到庄头夫妇,就催促给他们早日成亲。这是蟆六和龟筱早已公开说过的事情,很难食言,因此就又萌发了杀害信乃之心,想悄悄结果了他。他们心虽急,但想到在他十一二岁时都难以下手,现已长成男子汉,身高五尺八九,膂力一定很强。正所谓两个叶时不摘,终于用斧子。恨没有及早将他除掉,但悔恨又有何用?在左思右想,搜索良策之际,邻乡突然发生动乱,不料竟酿成战争。
究其缘故是因武藏国丰岛郡丰岛城的领主,有个叫丰岛勘解由(3) 左卫门尉平信盛的武士。此人虽非了不起的诸侯,却领有志村、十条、尾久、神宫等几个乡。其弟炼马平左卫门倍盛住在炼马宅邸。其他平冢、圆冢的一族繁衍后代,成了昌盛的世家。信盛兄弟最初隶属二管领麾下,因小有摩擦以致失和,这时,管领山内家的老臣长尾判官平景春,荡平越后、上野两国,想独立称霸,因此欲与丰岛联盟。信盛立即表示赞同,遂不听管领支配。且说山内和扇谷两管领,密密商计军计,想乘敌军势力尚弱之际,先讨伐丰岛。所以在文明九年四月十三日,以巨田备中介持资、植杉刑部少辅、千叶介自胤等为大将,率领千余骑突然发动攻击,推进到池袋。丰岛方面思想麻痹,没料到敌人会突然进攻,但是一族都在其附近,都披挂上马,由各处赶来。总大将信盛的第一仗,有炼马、平冢、圆冢的军兵计三百余骑,驰向江古田和池袋,高声喊杀,众箭齐发,两军混战,互相厮杀。你死我活地激烈交锋,战斗了半日,丰岛方面虽然兵少势孤,但在初战中却杀败了千叶和植杉,捷报频传。然而仓猝间没有充分准备,腰间没带军粮,士卒们饥渴劳累,正待撤兵之际,敌军大将备中介持资挥动令旗,鼓励士兵,猛力进攻。丰岛军畏缩,死伤无数。千叶、植杉等因而士气大振,摆开鱼鳞阵形,纵横穿插,猛烈进击,不使敌军得到喘息。丰岛士兵仓皇溃逃,被砍杀无数,连信盛、倍盛也死在乱军之中。可怜丰岛、炼马的两员大将,因一朝之怨,不揣强弱之势,一族家臣悉数丧生,这个世家便一下子灭亡了。
因此,世间暂且不得安宁,就连菅菰、大冢一带也人心不安。只有蟆六、龟筱才感到庆幸:这样,女儿的婚事今年就可以不办了。于是对乡亲们说,明年风波平静后必给他们完婚,连村长也让给信乃,暂且应付过去。
且说蟆六的养女滨路,从八九岁时,父母就亲口讲,信乃是你丈夫,你是他妻子,她竟信以为真。从有了春心之后就半羞半喜,不知为何,常愿意和他攀谈,悉心伺候他。蟆六夫妇虽然如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她,也不告诉她是养女,但仍有人偷偷告诉她,她的生父是炼马的家臣,另外还有个同胞兄妹。滨路在十二三岁时略微知道一点,她仅据所知的点滴回想:“现在的父母,在别人面前好似很疼爱的样子,但口是心非,当左右无人时就无端辱骂我。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从小时候就经常这样。其养育之恩虽然匪浅,但毕竟不是亲生子女,自己是十分可怜的。再说我的生父是炼马将军的家臣,叫什么名字呢?另外据说尚有同胞,但不知是兄弟,还是姐妹?”这只是传闻,也无法细问,只能背着养父母流泪,思念亲生父母之情是难以抑制的。听说此地距离故乡不过二十余里,但是羊肠山路,又无鞍马,虽近犹远。春天有牵马来卖萝卜的,听说是从炼马来,更使她倍增思乡之念。据说,现在炼马一家已经灭族,同族的丰岛和平冢自不待言,属下的士卒也多半被杀。滨路听了不胜悲痛,心想:“如此说我的生父和同胞兄弟也逃脱不了。母亲还在吗?妇女即使得救,也一定无依无靠。自己真想不通,即使养父母将亲生父母明确告诉我,我也不能把襁褓中的养育之恩置之度外呀!不知道也就没办法了,现在自己略微知道点有关生父和同胞兄弟的情况,却又不知其姓名,也不能到阵亡处去凭吊,这难道是我个人前世的恶报吗?这该如何是好?”她犹如白昼的草虫不敢哭出声来,只能悄悄地泪洒胸襟。为了不使别人看到泪痕,她强扮晨妆,然而如朝霜易化,还是落下泪来。有时,滨路仔细想:“我心中虽是无限悲痛,可是环顾左右,又与谁谈?只有尚未成亲的犬冢,是从小父母就许婚的丈夫。那个人心地诚恳善良,无半点虚假,是可以依靠的。若将我的身世明确告诉他,借助他的智慧,打听出生父的姓名及其存亡实况,也说不定会帮助我去其阵亡处凭吊呢!”她这样想着,可又怎样告诉他呢?便悄悄寻找没外人在场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