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搜神 三 六丁六甲阵

那是客栈老板娘马林氏的声音。这马家客栈在刺桐也有个小小的名声,老板娘马林氏里里外外一把手,极是能干,马老板被管得服服贴贴,只是马林氏说话的声气甚尖,此时夜已渐深,声音更显得突兀。宗真道:“要下雨了么?”一推窗,窗外月白风清,却不见有雨意。他略微一怔,扭头却见无心呆呆地看着窗外,眼里露出惧意,心头一动,道:“有异样?”

无心嘴唇都在哆嗦,道:“这……这是五雷天心大法!”

宗真奇道:“难道是你长辈到这里来了?”他知道张正言地位崇高,极少下山,多半不会来,而五雷天心大法是正一教至高道术,能学会这等法术的只有天师嫡派子侄,便是无心也不会。如果真是正一教长辈来此,不知究竟有何事。

正想着,天边忽地又掠过一道闪电。这道电光有如韭叶,一闪即逝,随着电光,远远传来了一声闷雷,这声雷却是上次那道闪电发出的。宗真更为惊奇,心道:“究竟是什么人来了?”定睛看去,那道闪电落地之处大约在三四里外,并不是胜军寺的方向。他心中一惊,暗道:“不对!”

无心坐立不安,道:“大师,我伯父说要来这儿么?”

宗真摇了摇头,道:“东华真人不曾说过。”心中却是一紧。

无心喃喃道:“这是太微垣洞灵天元雷。五行五雷,难道布的是天罗地网?”他干笑了一下,又自言自语道:“不会吧。有谁会如此棘手,居然要用到天罗地网。”

宗真见无心脸上惊疑不定,道:“天罗地网是雷阵么?”

无心点点头,道:“是,只有嫡派正宗才学得到。”他的话音有些苦涩,自是说自己没学到了。

这天罗地网是五雷天心大法中的至高雷阵,号称龙虎山镇山之宝,若非对付极厉害的大敌,绝不动用,自宋亡以来,只用过两次,第一次是成宗元贞二年时,盐官,海盐两州潮水大作,沙岸百里蚀契殆尽,延及州城下。州官无奈,请当时第三十八代天师张与材作法。张与材以五雷天心大法布下天罗地网阵,封住海怪退路,再投铁符于水,铁符三次跃出水波,雷电大作,终于歼灭一个鱼首龟身,长达丈余的怪物,潮水才算退去,而第二次便是张正言八年前刚执掌教主时用过了。八年前,无心尚是个懵懂少年,只依稀记得当时雷电如织,吓得他连话都不敢说。此时见连着两下闪电,隐隐便似当年,不由惊异。但他见方才这第二道闪电已然后继乏力,若有人以此来布天罗地网,多半布不成的,因此也不敢相信。

这时,忽地又是一道闪电下击,这道闪电却长了一倍,也粗了一倍有余,映得满天俱白。无心“啊”了一声,倒退两步,道:“真……真的是五雷天心大法!”

宗真道:“我去看看,你在这儿等着,千万别走开。”他将身一纵,跳上窗台,双袖一扬,如两片吃饱了风的布帆一般,人已如一抹轻烟没入黑暗。无心没想到宗真突然就走,还想说什么,但宗真去势极快,早已不见踪影,院子里那马林氏却根本不曾见到有个人跳窗走了,还在嘀咕着天时不正,干打雷不下雨云云。无心想要跟出去,但宗真走得太快,若他也跳出去,多半会被看见。

他急匆匆走出门去,刚走到院子里,马林氏见无心出来,忙赔笑道:“道爷,这么晚了还要出门啊?”虽然当初全真教与密宗论辩失利,道教声势大不如前,但南方道门一脉仍然极受人尊崇,腰缠万贯的道士也不在少数。无心为了讨好莎琳娜,出手颇为大方,马林氏对这个小道士自然也殷勤之极。只是无心自然没心思跟马林氏多嘴,点了点头道:“是啊。”正要出门,却听得头顶莎琳娜的声音响了起来:“无心先生。”

无心抬起头,只见莎琳娜推开窗子,正看着他。暮色中,莎琳娜碧眼莹莹,如一泓秋水。无心心头一动,暗道:“莎姑娘真好看。”脸上堆起笑意道:“莎姑娘,你好生休息,我去去就来。”

莎琳娜欲言又止,忽然从领子里掏出个什么向无心一扔,道:“无心先生,你将这带在身边。”无心一把接过,只觉入手温润,是个银制的项链,坠子却是个十字架,上面还带着一丝体温。无心又惊又喜,心道:“这个是定情信物么?”还没来得及高兴,莎琳娜却已关上了窗。

十字架是也里可温教的圣物,按理道门不该带在身上,只是这是莎琳娜给他的,便是块石头也要珍之如拱璧。无心将那项链塞进贴胸袋子里,正在窃喜,却见马林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饶是无心脸皮厚,也红了红,道:“内掌柜的,请照看一下莎姑娘,我一会儿就回来。”

马林氏嘻嘻笑道:“老婆子知道了,道爷去吧。”心中忖道:“前阵子看《翠屏山》,里面海奢黎就说和尚个个都是色中饿鬼,原来道士也是一般。唉,当初老娘可也是个奢遮风流人物,嫁得急了,白白便宜那老头子。”

* * *

闪电落地的所在是刺桐西北方的一座小山。此间距刺桐城已远,周围荒无人烟。从前山脚还零星有几户人家,因为刚遭了一场大灾,死的死逃的逃,已是一个人都不剩了。

宗真身法如电,赶到那座小山前,还隔得约摸半里,忽然听得从那小山有笛声冲霄而上。远远望去,那山坡上隐隐似有几个人在,其中一个坐在一张胡床上,边上有十来个人侍立,吹笛的正是那倚坐在胡床上之人。临风弄笛,吹的是一曲《白鹤飞》。《白鹤飞》是道门大曲之一,清幽浩渺,令人听了有出尘之想。这等情形,仿佛贵介公子出游一般,只是在这样一个深夜里,又是这般荒无人烟的野外,就显得大是诡异。

当走到跟那些人还有数十步时,宗真停住了脚步。他与张正言神交已久,虽只见过一面,也知道正一教出巡,排场大得很,这般有六七个侍从倒也不奇。他虽不曾见张正言吹过笛,但历代天师都是才华出众之辈,这一曲《白鹤飞》飘飘欲仙,不是平常人吹得出来。他缓步上前,扬声道:“前面可是正一教的道友么?”

宗真刚一说话,笛声戛然而止,踞胡床之人忽然“咦”了一声,放下笛子道:“月白风清,有客远来,请问尊姓大名。”

这人声音清雅,谈吐亦大为不俗,月光下,宗真见这人在四十上下,道冠白袍,直如神仙中人,绝非张正言,倒有二三分似是无心。他整了整袍袖,缓步上前道:“贫僧宗真,偶闻施主雅音,还请海涵。”

那人显然也吃了一惊,在胡床上翻身坐起,站在地上整了整衣冠,道:“原来龙莲寺宗真大师,失敬失敬。在下正一门下鸣皋子,见过宗真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