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龙的去向是这样的——

它们躺着……

不是死了,不是睡了,也不是在等待,因为等待意味着有所期待。我们要找的那个字眼多半是——

蛰伏。

另外,尽管它们占据的空间跟通常所知的空间不大一样,它们还是挤得很紧。每立方厘米都塞着前爪、后爪、龙鳞、尾巴尖,因此整体效果就仿佛一幅三维立体画,最终你的眼珠子会发觉一个问题:事实上,两条龙之间的空隙也还是一条龙。它们让你联想到一罐沙丁鱼,假使你心目中的沙丁鱼全都硕大无比、满身龙鳞,而且傲慢自大的话。

开启这个罐头的钥匙应该是有的,藏在某个地方。

在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空间里,世上最古老、最伟大、最肮脏的城市刚刚迎来黎明。稀疏的毛毛雨从安科-莫波克灰暗的天空往下滴答,穿透了盘旋在街道中间的河雾。各种各样的鼠辈继续过着自己的夜生活。夜色像潮湿的斗篷,在它的掩护下,刺客搞暗杀,小偷偷东西,妓女拉客人。诸如此类。

夜巡队的魏姆斯队长喝高了,他慢慢腾腾、踉踉跄跄地走在街上,最后轻轻瘫倒在卫队哨所外的排水沟里。在他头顶潮湿的空气中,光线构成的古怪字母嘶嘶作响、变幻颜色……

这座城就是、就是、那啥,那个,女人。莫错,女人。嗓门大,火气大,岁数大,几个世纪那么大。哄着你,让你那什么,爱,爱上她,然后把你一脚踢开,踢断你的,那啥。那啥,嘴巴。舌头。扁桃体。牙。这就是它,她,的手段。她是只……那啥,你知道,女狗。小狗。母鸡。母狗。然后你就恨她了,再然后,再然后,你以为你已经把她,它,抛到、抛到,那啥地方去了,可接着她就跟你掏心掏肺,搞你个措手不、不、不那个,及。对,就是这个。从来别想知道自己该站哪儿,躺哪儿。只有一件事清清楚楚,你不能放她走。因为,因为她是你的,你只有她一个,哪怕是躺在她的排水沟里……

在魔法的第一学府幽冥大学,庄严的建筑被包裹在潮湿的黑暗中。此刻唯一的灯光来自崭新的高能量魔法大楼,微弱的八色光在大楼的小窗户里闪烁不停,说明某些头脑犀利的巫师正在捣鼓宇宙的构造,全不管对方是不是愿意。

当然,图书馆也还亮着。

幽冥大学的图书馆是多元宇宙里集合魔法文献最多的地方,成千上万册玄妙的知识沉甸甸地压在它的书架上。

据说大量的魔法可以严重扭曲凡人的世界,所以幽冥大学的图书馆并不遵循一般的时空法则。有人说它能永无止境地向下延伸,你可以在远处的书柜中间溜达好多天。还有人说在那里头某个地方,走失的学生组成了不同的部落,而那些被人遗忘的角落里则潜伏着各种古怪的生物,另外还有许多更加古怪的生物把它们当做猎物。

如果要深入充满霉味的黑暗去远处找书,聪明的学生一定会用粉笔在书柜上留下记号,并且告诉朋友们,如果自己没去吃晚饭,就赶紧派人搜救。

此外,因为魔法不可能被绑得很死,图书馆里的书也绝不仅仅是打成浆的木头和纸张而已。

纯粹的魔法在书脊上噼啪作响,顺着钉在书架上的铜栏杆传至地面;之所以需要这些铜栏杆,正是为了安全考虑。一道道微弱的蓝色火焰爬行在书柜之间,你还能听到一种声音,一种纸张质地的窃窃私语,就好像这里栖息着一大群八哥。在寂静的夜晚,魔法书会聚在一起聊聊天。

此外还有呼噜声。

书架上的光线其实并不能照亮黑暗,反而更凸显了它的存在。不过借助那紫色的闪光,我们勉强可以看见一张又老又旧的书桌,就在主穹顶的正下方。

呼噜声来自书桌底下。一床破破烂烂的毯子盖着什么东西,乍看仿佛是一堆沙袋,但其实是只成年的雄猩猩。

这就是图书管理员。

如今很少还会有人对他是只类人猿说三道四。事情的起因是一场魔法事故——在强大的魔法书大量聚集的地方,这样的意外总是防不胜防——而且大家ー般都认为他运气还不错。毕竟他的形态跟过去相比几乎毫无二致,再说人家也允许他继续过去的工作——干这活儿他确实挺在行的,尽管说“允许”其实不大准确。问题的关键似乎在于他可以卷起上嘴唇,露出一口黄得吓人的牙齿;大学理事会从未见到过如此“牙”多势众的嘴,于是他的去留问题也就一直没人提起。

但现在又有了另一种声音,与之前的声音全然不同,那是大门被推开的嘎吱声。有人蹑手蹑脚地穿过图书馆,消失在一堆堆书柜中间。魔法书纷纷发出愤怒的沙沙声,几本比较厉害的还摇响了自己的铁链。

图书管理员被轻柔地雨声所安抚,继续熟睡。

半英里之外,在排水沟的怀抱里,夜巡小队的魏姆斯队长张开嘴巴,唱起歌来。

此时,午夜的街道上出现了一个身着黑袍的人影,他借着沿途门廊的掩护一路小跑,最后来到一扇阴森、冷峻的大门跟前。一扇大门而已,竟能阴森到如此地步,真可谓煞费苦心。你会觉得人家肯定曾经把建筑师叫来,给了他非常详尽的指示。比方说,咱想要用深色的橡木搞出点叫人望而生畏的效果,所以你应该在拱门上放一个吓人的怪兽出水口,摔门的时候那动静要跟巨人的脚步声一样,事实上,要叫所有人都明白,如果你来按门铃,别指望能听到“叮咚”一声。

那人影在深色的木门上敲出一串复杂的暗号。有人拉开木栓,打开一个小窗口。一只警惕的眼睛从里头望出来。

“‘意味深长的猫头鹰在夜里高叫。’”来人一面说,一面拧着被雨水打湿的袍子。

“‘然则苍老的贵族悲伤地走向群龙无首的人们。’”格栅另一侧,一个声音吟咏道。

“‘万岁,为了老处女的姐妹的女儿欢呼。’”浑身滴水的人接口道。

“‘对于刀斧手,苦苦哀求的人都是一个高度。’”

“‘然而毫无疑问,玫瑰就在荆棘之中。’”

“‘好妈妈为迷途的男孩做了蚕豆汤。’”门后的声音说。

接下来是片刻的寂静,周围只剩下雨声。然后来人问,“啥?”

“‘好妈妈为迷途的男孩做了蚕豆汤。’”

又是一阵寂静,比先前持续得更久些。然后那个湿漉漉的人影说:“你确定粗制滥造的高塔没有在蝴蝶经过时狠狠地摇晃?”

“不,是蚕豆汤没错。抱歉。”

雨水嘶嘶地往下落,毫不留情地穿透了尴尬的沉默。

“那笼中的鲸鱼呢?”浑身湿透的访客拼命缩起身子,想借那扇紧闭的大门稍微挡挡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