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学徒生涯
征服日后称为法洛大公国的那片内陆地区的,是凯旋国王。有一个关于他的故事。他刚把沙缘纳入自己的统治下没多久,就派人去把那个原先——如果不是凯旋征服了她的国土——会成为沙缘女王的女人找来。她十分不情愿地前往公鹿堡,内心惊恐不安。她内心充满恐惧,但又怕如果她请求人民把她藏起来,她的子民可能会承受更可怕的后果。抵达之后,她既惊诧又有点懊恼地发现凯旋并不打算把她当成女仆,而是要她教导他的子女,让他们学习她们国家的语言和习俗。她问他为什么选择让子女学习她国家的风俗,他回答:“统治者必须与所有子民同在,因为人只能统治自己所知道的东西。”后来,她心甘情愿地嫁给了他的长子,得到了雅范王后的封号。我醒来,阳光照在我脸上。我发现有人进过我的房间,那人把窗扇打开了,让白昼的日光照进房间里,还在箱子上放了脸盆、毛巾和一壶水。这些东西令我感激,但即使是把脸洗了也没有让我感到神清气爽。这一觉睡得我迷糊迟钝,想到别人可以进我房间、随意走动却不会吵醒我,让我觉得颇不自在。
我猜得没错,窗外就是海景,但我没时间仔细欣赏。我瞥一眼太阳就知道自己睡过头了,于是连忙穿上衣服匆匆下楼到马厩去,没有停下来吃早餐。
但博瑞屈那天早上没什么时间给我上课。“回城堡里去,”他建议我,“急惊风师傅已经派布兰特到这里来找过你了,她要给你量身做衣服。你最好赶快找到她,她可是人如其名,如果你打乱了她一整个早上的安排,她会不高兴的。”
我小跑回城堡,前一天留下的浑身酸痛全都回来了。虽然我很怕找到这位急惊风师傅,让她帮我量身做一些我确信我一点都不需要的衣服,但是今天早上不用骑马也确实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从厨房出发一路上询问路人,终于在和我的卧房仅隔着几扇门的一间房里找到了急惊风师傅。我胆怯地停在门口往里面探头探脑,看见三扇长长的窗户让房间内充满了阳光和咸咸的微风,墙的一侧放着一篮篮线团和染色羊毛,另一侧墙边的高架子上摆满了彩虹般色彩缤纷的布匹。两名年轻女子隔着织布机交谈,远处的角落有一个不比我大几岁的男孩,正随着纺轮不疾不徐的节奏摇晃。毫无疑问,背对着我、身形宽阔的那个女人就是急惊风师傅。
两个年轻女子注意到我,谈话中断。急惊风师傅转过身来看她们盯着什么瞧,片刻之间我已经落入她的手里。她没有浪费时间自我介绍或问我叫什么,也没有解释她要干什么。我发现自己站在圆凳上,被人忙着翻来转去、量这里量那里,他们不管我会不会觉得窘迫,甚至好像根本没把我当人看。她对着年轻女子把我身上的衣服批评得一文不值,非常平静地说我让她想起骏骑小时候的样子,说我的身材和肤色等都跟他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很像。然后她拿起各式布匹在我身上比,要求她们发表意见。
“那一块。”其中一个织布的年轻女子说,“那种蓝很配他的深色皮肤,穿在他父亲身上也很合适。还好耐辛永远不用见到这个男孩,他活脱脱就是骏骑的翻版。她要是看到他,自尊心一定会完全扫地的。”
我披挂着各式各样的羊毛料站在那里,第一次听到公鹿堡里除了我之外每个人都一清二楚的事。织布女子详细讨论着当初我的存在是如何传到公鹿堡,早在我父亲能亲自告诉耐辛之前,耐辛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并因此痛苦不堪。虽然骏骑从来没有因为耐辛无法怀孕而说过她半句坏话,但所有人都能猜想到身为王储的他却没有子嗣来继承自己的头衔是多么难受的事。耐辛把我的存在视为对她的极致责难,流产过许多次的她健康状况本就不佳,这下子更是身体和精神都彻底崩溃了。骏骑放弃王位除了是要端正视听,也是为了病弱的妻子着想,把她带回她出身的气候温暖的和缓地区去。听说他们在那里的生活富足而舒适,耐辛的健康也慢慢有了起色,而比以前沉静许多的骏骑正在慢慢学习管理他那些遍布着葡萄园的山谷。可惜耐辛把骏骑一时有失检点的行为也怪在博瑞屈头上,还说她无法忍受再看到他,可怜的老博瑞屈伤了腿又被骏骑抛下,早已不如过去意气风发了。以前的他可是会让堡里每个女人经过时都放慢脚步的,如果你吸引了他的目光,几乎每个到了可以穿裙子年纪的女性都会对你又羡慕又嫉妒。现在呢?大家都叫他老博瑞屈,可他明明还处在壮年,他受的对待太不公平了,有哪个仆人对主子做的事能插上嘴的?不过,她们想,到头来这一切的结果倒还是不错的,再说惟真当王储不是比骏骑好得多吗?骏骑太正直高贵了,让所有人在他面前都自惭形秽;他修身律己不肯有半点松懈,虽然他充满宽大为怀的骑士精神,不会鄙夷讥笑其他自律不严的人,但人们总觉得他完美的举止像是在沉默地责备其他人。啊,不过后来冒出了这个私生子,嗯,这可证明他并不是这么多年来假装的那种完人。至于惟真嘛,他可是男人中的男人,一个让人们可以把他当成国王来看的国王。他四处骑马奔驰,跟手下并肩作战,就算偶尔会喝醉酒或者行事有欠慎重,唔,至少他敢作敢当,就像他的名字一样诚实。这样的男人,人们能够了解他,也愿意服从他。
这一切我全都沉默而贪婪地听了进去,任她们拿起一样又一样的布料往我身上比,边争论边选择该用哪块。这下子我更明白为什么堡里的小孩都不跟我玩了。就算这些女人觉得我听到她们的对话可能会产生某些想法或情绪,她们也没表现出任何迹象。我记得急惊风师傅唯一对我说的话是叫我洗脖子时要仔细一点。之后急惊风师傅就把我赶出房外,仿佛我是只烦人的鸡,而我也终于能到厨房去吃点东西了。
那天下午我继续去上浩得的课,一直练习到我手都举不起来,手中的木杖简直像是神秘地增加了足足一倍的重量。然后是吃饭、睡觉,第二天早上起床继续去上博瑞屈的课。学习占据了我所有的时间,就算有一丁点闲暇时间,我也都得做跟上课有关的差事,不是替博瑞屈照料牲畜,就是替浩得打扫武器室。不久后的某天下午,我发现有人在我床上放了整整三套衣物,连长袜都包括在内。其中两套相当普通,似乎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小孩大部分都穿着那种熟悉的棕色,第三套则是用蓝色的薄布料做成,胸口还用银线绣了一只公鹿的头。博瑞屈和其他士兵身上的标志是一只飞跃的公鹿,公鹿头我只在帝尊和惟真穿的衣服上见过,因此我诧异地看着它,同时也纳闷那道斜斜划过整个鹿头图案的红色缝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