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骏骑的影子
关于给皇室子女取那些可以指涉各项美德或才能的名字这项传统,有两种古老的看法流传下来。其中一种是最普遍且最为人们所相信的,人们认为这些名字有种莫名的约束力,若一个将来会接受精技训练的孩子被取了这种类型的名字,精技便会发挥某种力量将名字与孩子的性格融合,他或她长大之后必定要发挥自己名字所代表的美德。坚信这第一种传统看法的人,非常倾向于一见到小贵族就脱帽致敬。
另一种更古老的传统看法则认为这类名字完全是意外、巧合,至少一开始是这样的。据说征服者国王和统御者国王——他们是第一个及第二个统治这片日后成为六大公国的土地的外岛人——的名字根本不是这样取的,只是因为他们在自己异邦母语里的原名跟六大公国语言中的“征取者”和“统御者”发音很相似,所以后人就用这两个同音异义的词来称呼他们,而不是称呼他们的原名。但就皇室的立场考虑而言,最好还是让平民百姓相信第一种看法,如果一个男孩被取了高贵的名字,他长大后就一定会具备高贵的品性。
“小子!”
我抬起头来。那些闲靠在炉火旁的另外六七个男孩连动都没动一下,女孩们当然更是不予理会,只有我走上前,在跪坐着的费德伦师傅面前的矮桌就位。他发出这个词时控制了某种音调上的变化,让大家一听就知道小子指的是“男生”还是“那个私生子”。
我跪坐下来,膝盖伸进矮桌下,然后把我的那张木髓纸呈给费德伦。他逐行审视我仔细写好的字母,我则开始神游起来。
冬天的到来让我们像收割起的谷子一样被存放进这大厅里。屋外,一场海上风暴正狠狠地击打着城堡的墙,一阵阵巨浪扑打着崖壁,有时这力量甚至大到连我们脚下的岩石地板都为之震动。厚重的乌云把冬季每天仅剩的几小时稀薄阳光也偷走了,让我感觉屋外和屋内都有一层雾气般的黑暗笼罩着我们,那黯淡穿透了我的眼睛,让我明明不累却感觉很困。有短暂的片刻我让自己的感官飘散出去,飘到大厅里,感觉到那些睡在角落里、时不时微微抽动身体的猎犬的冬季倦怠,就连在它们的脑海里我也找不到任何能使我感兴趣的思绪或影像。
三座大壁炉里都生了火,炉前各聚着一群人。在其中一座壁炉前,制箭工正忙着干活。这样,如果明天天气够好、可以打猎的话就能有箭可用。我渴望跟他们在一起,因为薛芙那柔和的声音正高低起伏地说着某个故事,不时被听众会心的笑声打断。在最远的那座壁炉前,孩童尖细的声音合唱着同一首歌,我听出那是《牧羊人之歌》,是教人数数的歌。几个母亲在旁边守着他们,一面织蕾丝一面用脚打拍子,老哲登枯瘦的手指弹着竖琴,让那些小孩勉强算是没有唱走调。
我们这座壁炉前,则是年纪够大、可以坐得住的孩子在学写字。负责监督我们的是费德伦,什么都逃不过他那双锐利的蓝眼睛。“这里,”他指着纸上的字对我说,“你忘记把这些字加上一横了。还记得我先前是怎么教你的吗?正义,把眼睛张开,继续写你的字,要是你再打瞌睡,我就派你去搬柴火。仁爱,如果你再偷笑,你就和他一起去搬。除了这里没写好之外”——他的注意力突然又回到我的作业上——“你的字迹进步了很多,不只是大公国的字体,外岛的符文字母也写得不错。不过符文在这种质料差的纸张上是没办法真正写好的,这种纸太松散、太容易吸墨了,最适合写符文字母的是用树皮捣碎做的结实纸张。”他一根手指抚过他正在写的那张纸,欣赏它的质地。“如果你继续好好努力,在这个冬天结束之前我就让你抄一份《安居王后的药方》,你说怎么样?”
我试着微笑,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样子。抄书的工作并不常交给学生去做,因为上好的纸张太稀有,只要一笔不小心就会毁了一张纸。我知道《安居王后的药方》内容相当简单,只是叙述种种芳香药草的特性和预言,但任何抄书工作都是一项荣誉。费德伦又给了我一张空白的木髓纸,我准备起身归位,他举起一只手阻止我。“小子?”
我停顿。
费德伦的表情有点不自在:“这件事我不知道要问谁,只能问你。按照正常做法,我应该要问你父母的,但是……”谢天谢地,他没把这句话讲完。他用沾染了墨渍的手指搔搔胡子,若有所思地说:“冬天就快结束,我也要继续上路了。你知道我夏天做什么吗,小子?我在六大公国到处漫游,采集制作墨水用的药草、浆果和植物根,准备我需要的各类纸张的原料。这种生活挺好的,夏天自由自在地四处走,整个冬天就待在城堡里做客。文书这一行挺不错的。”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不知道他到底要讲什么。
“每隔几年我会收一个学徒。有些学徒成功出师,到其他比较小的城堡去当文书;有些学徒则没耐心、不够仔细,或者记不清楚各种墨水。我认为你很适合。你想不想当文书?”
这问题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默然地盯着他看。重点不只是当文书这件事,而是费德伦居然愿意让我当他的学徒、跟着他到处走、学习他那一行的诀窍。自从我跟老国王立下约定,已经过了好几年,我除了有些晚上会跟切德见面,或有些下午可以偷溜去找莫莉和凯瑞之外,从来没想过有谁会想跟我作伴,更不用说有谁会认为我是当学徒的好材料了。费德伦的提议让我说不出话来。他一定是感觉到了我的困惑,于是露出他那既年轻又沧桑的和善微笑。
“嗯,考虑一下吧,小子。文书是个好职业,而且你还有什么其他的前途?咱们私下说,我认为到公鹿堡外面去一阵子或许会对你有好处。”
“到公鹿堡外面去?”我惊异地复述。仿佛有人拉开了一层帘幕,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一点。突然间,从公鹿堡通向远方的一条条道路在我脑海中闪闪发亮,我曾经被迫研读的那些无聊地图变成了可以前往的地方。这念头让我呆住了。
“是的,”费德伦轻声说,“离开公鹿堡。随着你一天天长大,骏骑的影子会变得越来越淡,没有办法永远遮蔽你、庇荫你。在他的保护力完全消失之前,你最好能找到自我,拥有你自己的人生和志趣。但你不用马上答复我。考虑一下,或许可以跟博瑞屈商量商量。”
然后他把我的作业还给我,让我回座位去。我想着他说的话,但我商量的对象不是博瑞屈。在另一天刚开始的凌晨时分,切德和我脑袋凑在一起蹲在地上,我把偷溜打翻的一只红瓦罐的碎片捡起来,切德则忙着抢救散落四处的黑色细小种子。偷溜攀在一幅垂坠的织锦挂毯上,吱吱叫着表示歉意,但我可以感觉到它其实觉得这情景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