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奇台帝国第二个知道草原上的大变局的人,是领五千禁军的新晋统制任待燕。

这其实也不稀奇。刚调入禁军没多久,他就孤身一人去了西北,在榷场所在的市镇戍泉以北悄悄地渡过金河,进入萧虏境内搜集情报。

十四故州,帝国一直渴望收复的失土,身在这里,这感觉真是让人感到茫然而怪异啊。

戍泉距离金河和长城都不算远,从第二王朝起就成了一座重要的市镇。在过去,建立王朝、统治奇台的,往往都是起自北方的大家族。

这座城的规模比过去小了许多,正像是如今的帝国。在这一带,金河成了奇台与萧虏的边境线。金河对岸正是“十四故州”中的一州,同样喝着金河水,却受番子的统治。

偷偷过河并不算难事,何况在这一带居住的几乎都是奇台的农民。虽然接受草原的统治,向北方交税,却是奇台人。所以任待燕只要把头发编成辫子——番子所迫,生活在这里的奇台人不得不如此,就可以混在人群中,毫不惹眼。

他是一个人出来的,谁都没带。赵子骥遵照他的命令,闷闷不乐地留在戍泉,编排故事,向别人解释他的行踪。他告诉其他人,任统制正在探察市镇周遭的地形。

而任待燕真正的去向,其实是在破坏两国和约:奇台军人进入萧虏境内,一旦被发现,不仅自己要被军法处置,朝廷也要受到萧虏使节一连串的责难。可任待燕如今是军人,还是名军官,要是明年就要跟萧虏开战,情报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这个地方一年到头都有人偷偷摸摸地往返于国境线上。两国政府不管是一方还是两方一起,不管是提高关税,还是把什么货品收归官府垄断,都只会让走私变得更加利润丰厚,也变得更加猖獗。冒险也就变得有利可图。边境生活的现实图景之一,就是有人趁着月黑之夜,带着私茶、私盐或是草药,偷偷渡过金河,完成事先安排好的交易,回来时则带着琥珀、毛皮或是干脆带上银子。银子从来都是好东西。

不论是去金河对岸,还是从对岸回来,走私犯一旦被抓,其结果要么被丢进大牢,要么受到责打,要么干脆被砍头。不过军官也许不会遭遇最后一种命运——前提是及时亮明身份。

任待燕已经在北岸待了七八天,今晚躲在一个小仓房里,计划回南边去。他脸上、手上、脚脖子上都厚厚地涂了一层臭烘烘的药膏,用来对付北方夏季蚊虫的叮咬。卖药膏的人说,这玩意儿对付蚊虫最有效。

任待燕敢说那人肯定是个骗子。

叫他不得好死!最好是让蚊子把他的血榨干。可任待燕别无选择,只好一个劲儿地搽药膏。他骂了一大堆脏话,只是没有出声。

知道他在这里的,只有两头水牛,还有三只山羊。这家农夫并不知道。附近也没有狗,有的话,任待燕也许非得杀了它不可。

夏季的夜里,仓房里热得要命,而且味道也很大。可他早先听见夜里有老虎的叫声,所以他可不敢在旷野里过夜。

就任待燕所知,或者说,就他肯承认的来看,他只怕两样东西。其一,从小就怕,就是活埋。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当盗墓贼,而这跟坟墓里面的鬼魂、符咒都没关系。

再就是怕虎,尽管他小时候从来都没见过老虎,但泽川人都知道应该小心为妙。老虎咬死人和牲畜的事情并不少见,不过那通常是因为有些人大意了。任待燕一直到离家出走以后,才在多年的野外生活里遇见过几次老虎。

在水泊寨一带,他射死过两头老虎。还有一次,是个深夜,一头老虎偷袭他,距离太近,那畜生动作又快,要射死它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任待燕用剑结果了它。他这辈子从来都不曾那样惊恐过。那时夜晚将尽,天上挂着半片月亮,那老虎呼啸着腾空而起,结果被任待燕一剑刺进了张开的大嘴。直到多年后的今天,那老虎的啸声仍旧回荡在任待燕的耳边。

他那一剑赢得众人的一致称赞,而这场遭遇战给他胸前留下了一道伤疤。当时要是他在刺出一剑的同时,没有闪身避开,那他早就没命了。到任待燕离开水泊寨的时候,“待燕刺虎”已经成了山林里的传奇。任待燕由着他们去说,他清楚自己实际上有多么走运。他差点就死在了那天晚上,死得毫无价值,死得无足轻重。

奇台人最恨的是狼,一向如此。在任待燕看来,冬季里饥饿的狼群远比一头老虎危险得多。所以,今晚他宁愿躲在热烘烘、臭烘烘的仓房里,也不愿意为了新鲜空气,去找个高处晒月亮。

他口渴了。身上什么都没有。酒壶里的马奶酒喝光了。这仓房盖得相当马虎,墙板和房顶上全是缝隙,下雨天漏水肯定很严重。月色清亮,透过房顶的缝隙照了进来,就是说,要想睡着就更不容易了。不仅如此,明晚过河也会有些麻烦,不过如今他知道该从哪儿渡河:走私犯在金河两岸都藏有船只,所以他一点儿也不担心。

有个东西在叮咬他的脑门,就跟木匠凿木头一样。任待燕一巴掌甩过去,抬起手来看,上面沾着血,在月光下,血色看起来十分怪异。他想起自己在汉金提点刑狱司的衙门里睡的床,想起王黻银的美酒,想起京师沿街随处可见的美食。

他把思绪转向别处。一想起汉金城,迎面而来的回忆远不止是松软的床和街头小吃。顺着思绪往下走,还有很多是他绝不该多想的事情。

那回他上朝陛见,官家赏赐他银两和城里的一座宅子,宅子里还配了仆人;不光如此,官家还擢升他为禁军统制,也就是如今的军职。

太师杭德金头天晚上辞去官职,所以那天早上,宫中一片骚动不安,对任待燕的嘉奖也是一切从简。从头到尾,任待燕一直都在想,要是父母看见这一幕,哪怕只是听说此事,会是个什么样子。他几乎能看见二老的神情,听见他们激动的心跳声。养儿就是要光宗耀祖,要是命好,儿女还会供养自己安度余年。

如今任待燕有钱了,他会遵循孝道,把钱送回家供父母使唤。有了钱,他还能接济别人,还能自己成亲。这些念头他都想过,他还想过生个儿子。可是紧接着,他就开始为西行做准备——途经延陵,前往新安。

他是名军人。终于当上军人了。他是个武官,并且明白自己来这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除此之外,一切都只是让他分神。

赵子骥毫无悬念地和他一道西行。此外,当初一道离开水泊寨的人里,除了赵子骥,还有一个人也随他们一起上路。剩下的人仍旧留在提刑大人身边。任待燕并不怪他们。命是他们自己的,汉金也是个好地方,当个亲兵跟着王黻银,日子可比跟着任待燕去西北打仗舒坦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