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阴羽苍狼 第二章
只有到了二十五年后,我踏入东陆的万年帝都天启城的时候,才明白白梨城的堪离宫石殿是多么的简陋,草原人再怎么用心地去摹仿和营造,都无法与东陆根深蒂固金碧辉煌的三千年风骚相比拟。然而堪离宫已经成了瀚州的传说,它那高翘的檐角,勾回的斗拱,严正的云玉台阶,已经隐隐有了东陆天启城宫殿的大模样;还有它的园林,那些低回曲折的廊道,临水亲山的亭台阁榭,山石林泉,香草花树,无不体现着堪离宫想要慢慢变得七窍玲珑的决心,假以时日,它们会成长熟巧的。不过它们已经没有时间啦。
白梨城的城墙是用一尺长半尺宽五寸厚的大墁砖垒砌而成的。大墁砖用紫泥调砂烧制而成,砂粒隐现,练朴大度,寓刚挺于巧丽之中。用这样的砖砌起来的墙清丽秀美,它太漂亮了,所以不适合用来承受兵火,它只适合用来承接月光的映照。草原上的人都叫它“半月城”。
其他的草原人也修建城市,他们的逊王阿堪提用了三年的时间修建了北都城,北都城址呈东西窄、南北宽的长方形。它巍巍耸立在草原的中心朔方原上,以自己的八门去连接八方的道路。七个大部落,青阳、阳河、朔北、澜马、沙池、九煵、真颜,无论谁占有了这座城市,就把四处征掠来的顽民迁到这里,又驻扎了八师的军队防守,每师二千五百人。瀚州草原人称北都是“中天下”,说它位居天下的中央,从这里向四面八方征伐都很方便,而其他的几百个小部落却无法对这高墙深垒的后方形成威胁。
不加雕琢的城墙陡峻如刀,堆堞层摞,高耸的羊马墙,藏匿各处的屯兵洞,深高的护城壕沟,让北都展现出野兽般的峥嵘筋肉,北都城就是一座交战的要塞,屯兵的堡垒。他们不喜欢其他小部落也修建自己的城,这也许就是青阳引兵东侵的理由。白梨败给北都,其实是精巧古雅败给雄浑高峻,细腻温婉败给腾挪杀气,大海败给草原,明月败给谷玄。五代瀛棘王意图以文化之道治统瀚州的梦想就在这一战中败了。
如今新任瀛棘王求降的特使已经派出,在通往西凉关青阳大营的路上飞奔。那一天早上,他们让楚叶把我抱到昭德殿上,我的五位兄长都已经站在了那儿。前山王——现在成了瀛棘王,端坐在高高的黑楠木宝座上。他问面前的六个儿子说:“你们谁愿意到青阳去做质子?”
他坐的黑楠木王椅极其精细光华,攀附满盘绕的龙云纹,那楠木是黑色的,比铁还要沉重,漆色如玉,放出的光芒令人不敢仰视。
据说这把椅子是当年最伟大的阎浮提王瀛台魏巨到东陆时,从天启城搬回来的座椅,自白梨城树起来的那一天,它就立在瀛棘的宫里了,它是瀛棘王权威的象征。
此刻瀛棘王坐在这张椅子上,面容却憔悴得吓人,再没有了百万军中挥戈立马的气概。他那滚烫的目光扫过谁的脸,谁就低下了头。他的兄弟昆天王也将脸埋藏到阴影里。
瀛棘王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就看着瀛台白愤虢侯,叫他的小名道:“浑六勒,你说。”
瀛台白头也不抬:“宁死不从。”
普天之下,怕也只有他敢与我父王这么说话了。瀛棘王也不着恼,他搓着手中一根虎蛟皮拧成的马鞭,看着窗外纷纷扬扬映照着西山的夏雪,沉思着说:“如果天气晴了,现在该是瀛海放马的大好时候呢。”
太平侯瀛台询就站了出来,他是瀛棘王的长子,长得神清目秀,风姿端雅,在瀛棘王诸子中最是坚毅大度。他看了看周围沉默的弟弟们,就道:“那就我去吧。”
瀛棘王摸着马鞭,没有看他,只是点了点头说:“如果是别人去,我不放心;如果是浑六勒去,那就会杀了人再逃回来。”
太平侯也没再说什么。他跪了下来,朝殿堂上面磕了几个头,站起身来就要走出去。
我父亲叫道:“太平。”太平侯站住了。
瀛棘王沉默了很久,说道:“早晚会有一战。若得着机会,就跑吧。”
“是。”太平侯恭敬地回答说。
“是个屁,”瀛台白的怒气突然像旋风一样盛满了整个殿堂,“这样的屁话你也说是吗?青阳人又不是傻子,既然是当质子,又开了战,怎么还跑得回来——父亲,白梨城还能募到三万死士,何不放手一搏?”
“浑六勒!”瀛棘王猛喝了一声,杀气如同山岳一样压了下来。就连愤虢侯瀛台白这会儿也不敢和瀛棘王的威严相抗衡。
瀛棘王抬起头来,脸上肌肉如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他望着瀛台询的背影离开,直到被曲折迂回的围廊遮蔽住,再也看不见了为止。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最喜欢这个儿子,其他各子都还年幼,只有这个儿子随着前山王东征西讨,辅佐军政,立下了许多功劳。瀛棘历来学东陆规矩,将世子位传给长子而不是幼子。若是没有变故,太平侯便是下一任的前山王。然而此时瀛台檀灭变成了瀛棘王,手中握着白梨城所有的权力,我不能说,那不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我也不能说,在他带领瀛棘七姓氏族南征北战,打下大半江山的时候,在他手刃二兄,力护大哥登上宝座的时候,他会什么都没想过。
瀛台檀灭终于坐上了昭德殿的楠木大椅,他最喜爱的儿子太平侯也同时踏上了一条死亡之路,这是注定要付出的代价吗?
他转过头了看到了楚叶,看到了她怀里睡眼朦胧的我。这是他第一次注意到我。
在感受到瀛台白的威胁之时,我以哭声为武器击败了那只愤怒的狮子。除此之外,我始终都不哭。楚叶把乳头塞到我嘴里的时候,我就抓紧时间大口吞咽白色的生命之汁,她把乳头拿开时,我就缩在白狐狸的毛皮里鼾然而睡。没有什么东西,不论是那些愁云惨淡的脸,还是震动房宇的哭声,可以打乱我的起居行止。那天楚叶抱我在殿里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只黑亮的画眉鸟,它歇在殿外的秃山石上,唱了个没完没了。我笑靥如花。瀛棘王也看到了我没心没肺的微笑。
“你,就叫长乐吧。”
“长久的快乐,比什么都紧要啊。”他说。
我皱了下眉头看了看这个满脸胡须的男人,决定不理会他,于是撒了一泡快乐的尿,呼呼地睡着了。
我还是没有名字,长乐是我的封号,那一天以后,我就变成长乐侯了。
书记官长孙鸿卢的《瀛棘国录》中记载得很简单:
青虎十二年七月,太平侯瀛台询赴北都为质,青阳部冠军将军吕光纵千甲兵入城。
这些史官总是喜欢言简意赅,让后来的读者再去平淡的文字里寻找掩埋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