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曲 采访

“本·霍奇斯。”

米莉安念叨着这个名字,就像看着满绳的衣服而不知道该把手里的这件晾在何处。

“首先声明:本很弱,像我以前一样弱。他在学校里属于不引人注目的那一类。长得不算丑,但也毫不出众。头发是金色的,经常又脏又乱。满脸雀斑,眼睛没什么神采,不过特别亲切温柔。我们有许多共同点,比如说我们都很不合群,而那种情况很大程度上并非出自我们的本心。我们都是平平无奇的无名小卒。我们都没了爸爸,又都有个强势的妈妈,我的妈妈你已经知道了,不过他的……唉,一个可怕的干瘦女人。一个野人。她是个——我可不带扯的——她是个伐木工,就是爬到树上用电锯锯树枝的那种人。”

说到这里米莉安顿了顿,因为她需要整理下思绪。

“继续啊。”保罗催促道。

“我们很合不来,在一起从来说不过三句话。不过有时候我发现他会偷偷看我,当然,有时候他也会发现我在偷偷看他。我们经常会在走廊上遇到,互相偷瞥对方几眼,跟做贼似的。然后就有了一个晚上。大体上说,我妈妈并不是酒鬼,她把酒说成是魔鬼撒旦的乳汁。但我知道她偶尔也会喝上几口。她在自己的床底下藏了一瓶绿薄荷甜酒。我把它偷了出来,径直跑到本的家,然后我做了一件超级俗的事情——往他家的窗户上丢东西引他出来,不过我丢的不是石子,而是树枝,因为我怕石子会砸烂他家的窗户。他们家是那种老式的乡村农舍,玻璃特别容易烂。

“他出来后我就让他看了看酒瓶,然后我们一同钻进了黑黢黢的林子,在一片蛐蛐声中找了个地方坐下。我们各自聊了自己的故事,又把学校里的同学逐个嘲笑了一通,之后我们就做了那事儿。靠在一棵树干上,笨手笨脚的,像两只发情的动物第一次交媾。”

“真浪漫。”保罗评论说。

“你尽管讽刺、挖苦好了。不过换个角度去想,那确实挺浪漫的。我是说,正常人眼中的浪漫大概总少不了贺卡、玫瑰和钻石之类的玩意儿,如果按照那种标准,我们和浪漫实在挨不上边儿,但我们那是一种很诚实和纯粹的关系。两个任性的小傻瓜在树林里喝酒、说笑、偷尝禁果。”她掏出烟盒,发现盒里已经空了,随即把它揉成一团,顺手丢到了身后,“当然,我又一如既往地把这层关系给毁了。”

“哦?出什么事了?”

“我们回到他的家,当时我兴奋得过了头,笑得像只刚刚弄死了一只耗子的猫。她的妈妈就在家门口等着他,等着我们。她还叫了当地的一名警察,那家伙名叫克里斯·斯顿夫,是个秃头,长得像根没有割过包皮的鸡巴。随后本的妈妈便开始训他,至于我,她说如果下次再看到我,我就要倒霉了,她会让我知道她的厉害,总之就是诸如此类的话,叽叽喳喳,啰里啰唆。”

米莉安打了个响指。

“那次我受了很大的触动。我们在树林里所做的事,他和我共同经历的还算美好的事情瞬间变得丑陋不堪。一种难以名状的羞耻感包围着我,就像亚当和夏娃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裸体。当时我的妈妈并不在场,可本的妈妈充当了一个绝好的替身。我仿佛能听到我妈妈的声音,像那晚的夜空一样清晰无比,将我的自尊彻底从肉身上剥离,而后又把我推向冒着热气的地狱大门。我突然觉得自己既被人利用又利用了别人,成了一个一文不值的懒惰妓女,轻而易举便把自己的处女之身送给了一个老实巴交的笨蛋。我和本的这种亲密关系刚刚开始便宣告结束——我把它浇上薄荷甜酒,付之一炬,然后便径直回家去了。”

保罗不自在地挪动了下身体,“你没有再和他说过话?”

“说过,但只是请人带的话。”米莉安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酒瓶,此刻她真希望能有支烟抽。她想结束这次采访好去买包烟,可她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在这里,一切都有其约定俗成的章法,一切都讲究井然有序,“他想和我谈,但我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我对他说,我们所做的事是错误的,但他不愿接受,更不肯罢休。这个傻瓜竟然说他爱我,你能相信吗?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突然失去了控制。”

“发生什么事了?”

“我对他说了一通你根本想象不到有多恶毒的话。毫不夸张地说,我就等于在他眼里泼了一瓶硫酸,在他耳朵里撒了一泡尿。我骂他是个傻逼、弱智,尽管他根本不是傻逼、弱智。他不比任何人迟钝,甚至可以说聪明绝顶,但是,他选错了对象。我挖苦他说他的小弟弟软得像根柳条,根本不能用,就算是个瘸腿的或昏迷的女人他也搞不定。我当时就像被鬼上了身。那些伤人的话我自己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过,但却滔滔不绝地从我口中冒出来。我想闭上嘴巴,可是没用,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米莉安最后又瞥了一眼她面前的酒瓶,里面的酒已经报销了一大半。她低沉而缓慢地吹了一声口哨,随即举起瓶子,咕咚喝了一口,两口,三口。每一口下去,喉咙便像活塞一样上下蠕动一次。她已经有些微醺,说话时舌头已经不那么灵活。不妨喝个痛快,她想。

她的喉咙里火辣辣的。

但很快就变成了麻木。

她大口喘着气,然后把酒瓶从保罗的头顶上扔了过去。他急忙把头一歪,当酒瓶哐当一声摔在水泥地上时,他又缩了一下脖子。

“那天晚上,”米莉安强忍住一个要打出的嗝,继续说道,“本一个人躲进浴室,他脑袋里大概装满了从我这张臭嘴里喷出来的肮脏东西。他坐在淋浴间,脱掉自己左脚上的袜子,然后把一支双管猎枪的枪口塞进了自己的嘴巴。双管枪口形成一个横躺的8字,他们管这个叫‘双纽线’,是代表无穷大的符号,多讽刺啊,对吧?之后他用大脚趾踩住扳机,只轻轻一压。砰!他想得挺周到,专门跑到淋浴间去干这事儿,倒给他妈妈省了不少清洗的工夫。好人就是这样,死都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

又一个嗝冲上来,米莉安不再克制,痛快地打了出去。她的鼻孔里顿时有一股呛人的威士忌味道。她的眼里泛起了泪花,但她告诉自己,那只是威士忌的缘故。多漂亮的谎话,米莉安自己都差点相信了。

“而最令人难过的是,他留下了一张便条。呃,也不算便条吧,我也说不准,像一张明信片。他用黑色的记号笔在一张纸上写的。内容是:‘告诉米莉安,我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抱歉。’”

她茫然地盯着一旁,突然一反常态地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