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祭:净体 十

  每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人,都有可能成为最紧要的线索,这是一切探案课程中都不可避免的一句最大的废话。一方面这话不假,稍微有点头脑的罪犯就不会傻到让自己在某桩案子里显得醒目,唯恐别人不去抓他;另一方面,光南淮城就有几十万人口,要细筛每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只怕把真正的凶手找到时,他都差不多寿终正寝了。

  但是办案总是这样,绝大多数时候做的都是枯燥无比的工作,在一条街上一家一家地敲门,问着千篇一律的无聊问题,然后再转向下一条街。席峻锋总喜欢充满感情地回忆起自己当年出道时做的这种体力活,并以此激励下属们继续替他玩命地跑腿。

  “还有一句废话是这样的,”席峻锋还喜欢这么说,“嫌疑犯可能就是你调查的下一个人。这当然也是标准废话,但遗憾的是,真理往往包容在废话之中。”

  “你不如直接明说,真理就包含在您老的命令里。”陈智撅着嘴。为了查找第二位死者所住的二层房子的买主,他已经把原房主、那位死去的赌鬼的人际圈子都问遍了,此人常去的几家赌场里的人都已经对他很熟了。但该赌鬼一直孑然一身,也没有妻子儿女,至于他当年赌场上的朋友,除了收钱和给钱,原本也不会在意其他。被问到的人当中,十之八九都已经忘记了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存在过。

  不过席峻锋并不会轻易罢休:“再去城里其他那个赌鬼不去的赌坊也问问,赌鬼不去,不见得其他和他赌钱的人也不去,看有没有人还对那家伙留有印象。此外,问过的人再问一遍,记忆这东西就像女人的心,你只刺激一次未必能有反应,死缠烂打才能有所收获……”

  这话说得轻松随意,却包含了更加巨大的工作量,陈智只觉得喉头一腥,直想一口血喷到席峻锋脸上。可恨的在于,席峻锋平时在工作里总是比自己的下属更卖命,这让他们没什么借口去推三阻四。

  陈智嘴里嘟哝着出去了,席峻锋又转向了刘厚荣:“怎么样,那个奇怪的文身,有方向了吗?”

  他所问的文身,指的是那具被抽掉骨头的死尸身上的文身,形状有点像枣糕,席峻锋凭直觉认为这不像是标榜个性的私人文身,而是某种组织的标志。他这一直觉不打紧,刘厚荣先是排除了已知的各地黑帮,又开始翻检历史存留的邪教资料,但始终一无所获。

  刘厚荣都懒得回答了,只是大幅度地摇着头,然后把自己熬得通红的眼睛亮给席峻锋看。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个罕见的文身被以一种意外的方式解决了。

  南淮城这些日子正好有一个几乎不为人所知的集会,那是一帮子来自九州各地的星相学家的聚会。事实上,除了部分愚民真的相信星相能够指引人的命运、并心甘情愿地给街头打着星相旗号的骗子送钱之外,多数人还是对此漠然置之,一个全九州水准最高的星相大师,或许并不比一个三流戏子更有名。简而言之,除了他们自己之外,没人认识他们,没人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所以此次并不声张的聚会引起了衙门关注,那些来自外地的陌生的夸父、河络、羽人和人数更多的人类忽然凑在一起扎堆,难免让人联想到些带有危险性质的事情。而在两天的监视过去,终于弄明白他们是在研讨星相学时,这样的担忧不减反增。要知道,在历史上的历次大型战争中,总会有星相师跳出来胡言乱语指点天下命运,为自己拥戴的君主造势,眼下这些星相师来到南淮,谁能保证没点这方面的打算?

  为防万一,直接受国主调派、不由兵部统辖的南淮猛虎卫直接介入此事,并随便找了个借口从中绑架了几名星相师拉回去审讯,确定他们只是在合法地讨论学术问题后才放人。此事不必详述,但在审讯的过程中发生了一点小插曲,一名猛虎卫无意间发现,被抓去的河络族星相师的袖口绣着一个标记,这个标记看上去有点眼熟。

  这位猛虎卫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了,前两天他一位在按察司办差的朋友曾给他看过一个图样,好像和眼前的标记挺像的。于是这个不幸的河络眼睁睁看着其他同行们被释放,自己却被移交给了另一批人。该河络脾气倔强,颇有学者风骨,心里打定了主意,只要一见到准备审讯自己的第二拨人,就破口大骂,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结果蒙眼布一摘掉,他第一眼就看到了一具恐怖至极的尸体,就好像正在融化的蜡人一样,软绵绵的好不恶心。而第二眼,他看到了尸体右肩上的文身。他一下子张口结舌,已经准备好的骂人的言辞(要记熟这些东陆语的骂人话可真不容易呢)顷刻间忘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脱口而出的文法错误的惊呼:“这是部落我们的徽记!”

  “你们是什么部落?”虽然河络用错了文法,席峻锋还是听明白了他的话。

  “越州,塔颜部落,”河络慢慢地镇静下来,开始端详那张毫无血色的死人脸,“这个人,我认得。我们部落的记名弟子。”

  席峻锋倒有点佩服这个矮矮小小的河络了,在最初的震惊之后,他能够迅速回过神来,可见也是个不一般的人物。虽然他的东陆语说得比较生硬,但至少能表达清楚意思,很快地,这个失去了骨头的男人的身份弄明白了。

  他是越州的河络部落塔颜部落的记名弟子,名字叫做张星,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化名。这个部落藏在沼泽深处,向来不爱与其他同族通气,只是埋头钻研星相学,更不用提与异族交流了。所以张星这样一个人类能成为他们的记名弟子,实在是太罕见了,难怪这位河络很快就认出了他。

  “他是一个非常非常执著的人,”河络回忆说,“我们河络部落的入口处通常有障眼秘术保护,外人很难找到,那时候他在附近足足找了三个月,嘴里不停高喊着他的目的,诉说着他的诚意。虽然最后还是没有让他进入,但我们感于他的诚挚,破例派出一位星相师,教授了他一段时间星相知识,所以他也算作我们的记名弟子,还在身上烙下了部落印记。你问我这个印记代表什么?哦,不是枣糕,它代表的是算筹,算学是星相学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