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将近中午时分,她们才翻过两座山头。雨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真奇怪,整个山林已经笼罩在云雾之中了,可是豆大的雨还是从天而降。这样的大雨在冬天可前所未见。
自秋末以来,几乎滴雨未下,山体已经干裂,骤然遇此大雨,山壁到处在渗水、坍塌,死去的大树倾覆,枯枝败叶混着泥浆到处横流……本来就十分难走的山路被摧毁殆尽。幕背着大祖母,一手拉着茗,在一片混乱中艰难前行。
“大祖母,要先避一避雨吗?”幕抹一把头上的雨水,大声吼出来,以盖过震耳欲聋的雨声。那时节,她们刚绕过一处峭壁,被迎面刮来的夹杂着雨滴和泥尘的山风打得抬不起头。她们全身早已湿透,被山风一吹,每根骨头都冻得咯咯作响。真是见鬼,尽管幕知道这场雨是她的手段,也快受不了了。
幕说着回头看茗,生怕她支持不住倒下,大祖母一旦心疼她而下令回去,那岂不是又要等一个月?还好,茗虽然也神色憔悴,但还是对她一笑。如果幕是一团火,那么茗就是一注水。这样湿冷的天,她身上的光芒却愈加明亮,仿佛此刻她才是这天地间的光源。
忽觉头发一紧,骑在肩头的大祖母拉着她的脑袋向前看。幕眯着眼,穿过雨雾望去,只见十丈开外,有一处山坳,中间有片茂密的林子。风从南刮到北,恰被山壁挡住,是以那片林子并没有怎么摇晃。
幕回头对茗叫道:“姐姐!前面有片林子可以遮雨,我先把大祖母送过去,再来接你,你在这儿千万别动,好不好?”茗勉强点点头。于是幕扛着大祖母奋身向前,几个纵跃来到林子里,发现林子原来只是一棵榕树,因被两山环抱,得天独厚,不知已生长了几百几千年,独木成了林,方圆十几丈全在其树冠的遮蔽下。虽然里面也有雨,但与外面的暴雨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且风也小,确是避雨的好地方。榕树各个子干相互交错、聚合,形成大大小小上百个树洞。幕找了个稍大洞的,扯开覆盖在洞口的藤蔓,把大祖母放进去,又转身来寻茗。
她跑出榕树的范围,忽地脚下一滑,跪倒在地。在站起来之前,她已经将一把蚕豆使劲按进泥泞里。她向前走了几步,不放心地回头看看,却只看到满地泥泞,已经完全分辨不出刚才埋藏的地点了。
行了吗?她不知道,正想再走近看看,只听身后茗喊道:“幕!”她忙大声回应着,向茗跑去,把她背上大树。
这树洞甚是宽大,三人挤在里面都不觉拥挤。幕把洞外的藤蔓排好,好似帷幕一般,挡住风雨。她从藤蔓的缝隙间偷偷监视外面,不过一直没有动静,心中不禁惴惴不安,又回头偷窥身后两人。茗靠着洞壁休息了一阵,略缓过劲来;大祖母一直闭目端坐,也不知在想什么。幕不停地抹着头上的水,借此掩饰心中的焦虑。
这场雨来得可算迅速,好吧,那么说她一直就在附近。想到这里,幕不由得又喜又忧。喜的是有她在,便多了几分胜算。按计划本该今晚在她们隐居的小屋动手,大祖母突然的决定让之前的一切准备泡汤。不过这场雨阻挡了她们的行进,而且很可能也同时阻拦了从另一个方向上山的大祭巫等人。如果能耽搁到晚上,那个计划也未必就完全失效……
忧的是……她被她的力量深深震撼了……
她正在胡思乱想,忽听茗道:“幕,进来罢。就算今晚赶不到,也不必太介怀了。”
幕一惊,才发现自己紧张过度,抓着树洞口的左手几根手指竟已深深插入长满青苔的树皮中。她忙退入洞中,用力挤着衣服里的水,道:“我……我没有……我只是在想,这场雨有些奇怪。你们不觉得吗?”既然你们会有这样的感觉,那就由我来说好了。幕脑子动得飞快,说道:“冬天的山上,好像从来没有如此大的雨,简直是夏天的暴雨嘛。”
“是挺奇怪的。”茗喃喃地说。
“不过……干了将近两个月了,下场大雨,总是好的。今年冬天,恐怕不会下雪呢,是吧,姐姐?”她看向茗。
茗正把被雨冲散的头发梳到脑后,叹道:“是啊。总比干着过年好。听说村里的井都快见底了,一直干下去的话,来年连田都没法耕。”
“你这连秧苗都没摸过的家伙,懂什么耕田?”幕躲在面具后鄙夷地呸了一口,拍手笑道:“是啊,还是姐姐说得好,这场大雨可算及时雨了,村里的人一定很高兴。只是辛苦姐姐爬山了。”
“我倒没什么。”茗在水里待惯了,衣服湿淋淋地贴在身上反而舒服,连脸上的水都懒得抹一下,任由水珠挂在长长的睫毛上,或顺着脸颊慢慢流下。她抱膝而坐,看着洞外,神色从容。阴黑的树洞被她散发出的辉光照亮,幕听见光照不到的暗处发出悉悉籁籁的声音,那是终身不见阳光的虫豸鬼魅们躲在里面呻吟。她于是也坐下,抱着双膝,心道:“到哪里你都要占强呢……今日之后,我倒要看你该怎么过。”
她心中虽愤恨,却偷偷学着姐姐的动作,看她泛着辉光的手在漆黑的发间穿过,也想象着自己如此优雅地梳头,末了手指头还绕着一缕发丝转两圈;看她低垂着头,一排白贝般的牙齿轻轻咬在唇上,也试着咬咬唇。还真不容易:不能太显眼,也不能见不着,不能太用力,却也要把那原本淡淡的唇咬出粉色……只是姐姐从容的眼神,懒散的神态,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没有关系,”她心中暗道,“等那一刻到来时,自然而然就能从容了吧?我和她是一模一样的……”
她正凝神学着,忽地心有所感,一转头,只见适才一直闭着眼的大祖母不知从何时开始,也在凝神打量着自己。幕脑子里嗡的一响,险些跳起来,但刚站起一半,全身酸软,又跌坐在地,颤声道:“大……大祖母……”
大祖母瞪了她半响,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抖动,嘴角往上翘,两只眼睛却像要溶化般向下淌,咯咯地笑道:“幕,你今年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