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郁站在潭顶,凝神静听。破败的门后,一丝水线钻入她的手心,带来地面上的情况。
一名侍从死了……三名侍从被刮上了天,摔死在锥体上,另外五人在摔上锥体前已经被疾风切成碎屑……有人同时射出了三箭,其中一箭贯穿了兄长的身体,但这点损伤不算什么。当大祭巫那团火球砸来时,有那么一阵,郁一度紧张得坐立不安,不过仔细想想,尽管兄长与自己都不算“完整”地到来,不过以大祭巫那样的水准,对付起来还不至于困难吧。毕竟,大祖母死在她手里时,她还未尽全力。
终于,郁无声地笑了。她甚至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泥浆人们正将一具具尸体,及许多尚未变成尸体但却血肉模煳的人往上拖,让血更加彻底地浸润整个锥体。
如此多的鲜血,加上刚才她倾入潭里的那瓶水,一定会将它吸引上来的,她对此深信不疑。
正当郁凝神细听时,突然之间,她觉得自己恍惚了一段时间。等她清醒过来,正紧紧卡在几根石笋中。
“这是……怎么了?”她一时懵了。她试着动了一下,结果全身都感到了剧烈的疼痛。
一定有股极强的力量推倒了自己。她回头看,发现自己其实是飞越了大概五、六丈的距离,撞断数根石笋才停在现在的位置,身体上到处流淌着浅黄色的血液。
那一下来得太过迅速猛烈,她竟然一点记忆都没有,这种情况从未有过。她挣扎着伸出手,撑起身体。还好,骨头并没有断。她看见自己的手指间有些水迹,想来失去意识时,自己仍本能地张开了一两道水屏。
她深深唿吸,好让自己尽快清醒过来。她比谁都清楚卜月潭的深不可测,如果在这里昏头涨脑,可就别想活着出去了。那一下……究竟来自何处?她勉强翻过了身体,向潭口看去。
蓦地她浑身剧震——本已死去的潭水正在无声地沸腾,泛起无数浑浊的泡沫。这些泡沫愈来愈多,亦愈升愈高,终于,第一批泡沫涌上了玄色岩石顶端。它们接触到石上那些已经模煳了的纹路,瞬间全数破裂,发出咕的一声响,仿佛谁的魂灵在暗自叹息。随着泡沫的消散,潭水看上去好像往下沉了一段距离。
但是须臾,更多的泡沫涌上来了,于是更多的魂灵在玄武岩上翻滚、叹息,然后泯灭,消失……没有气息,没有温度,卜月潭正在沸腾。水里闪耀着奇怪的光,在昏暗的洞壁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些石笋因此而断裂,坠入水中,发出巨大得让人难以忍受的怪响。石笋之后是刻满禁制的神兽石像。它们业已老去,年华不再,潭水沸腾,它们则瑟瑟发抖,没等水真正漫出潭壁,便纷纷龟裂,破碎,向下坠落……洞穴在晃动、解体,卜月潭在苏醒。
想到也许是四千三百年来第一个看见死水升上潭顶的人,郁浑身战栗,不能自已,竟而至于怔怔地流下泪来。她知道潭水终将会突破所有的禁制,漫出那囚禁它的牢笼,而那潭里深深埋藏的魂灵呢?是否也将……她不敢想象。
突然,在一众泡沫之中,扬起了一缕黑发。整个山体在这个时候猛地向上一跳,然后左右横着剧烈抖动起来。郁踉跄后退,再一次摔倒在石笋间。一根断裂的石笋残片深深插入她的身体,她却毫不理会。她的眼睛瞪得浑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处。
黑发之后,升起幕那白得让人窒息的脸庞。周围的一切都在疯狂地抖动、破裂、坠落,化为灰烬,然而她却一直闭着眼,神色从容,仿佛熟睡未醒,皮肤散发出一层淡淡的光辉。
脸庞之后是肩膀,肩膀之后是手臂。再之后,郁见到了一面铜镜。
事情发生时,巫劫等人正穿越一条狭长的山谷。山谷两端高逾百丈,最窄处仅十丈左右,仰头望去,只见到一线天色。虎贲侍卫在前开路,巫劫用竹竿拉着茗,巫镜则大咧咧地伏在奴隶背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呻吟抱怨。茗的肩头突然花枝招展,崇冒出头来没头没脑地问:“喂,我们上船了吗?”
茗奇怪地看他,巫劫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这个时候,震动传来了。
大地先是上下剧烈跳动,瞬间又横着一扯。所有人尚未回过神来,已经在地上或岩壁上摔得七荤八素。巫劫紧紧抓住茗的胳膊,大声吼道:“头顶!”
啪啦啦啦……,头顶传来开天辟地般的巨响,山谷顶端,两边的峭壁同时倾斜,断裂,相互重重地碰撞在一起。撞击产生的气浪向下袭来,再次将惊恐得跳起来的人群冲倒,然后沿着山壁向两侧横扫而去。下一刻,铺天盖地的泥尘、草木夹杂着石头砸下来了。
整个山谷顿时淹没在滚滚烟尘之中。在山谷之上,晴朗的天空也在迅速失去颜色,狂风唿啸,浓云翻滚,澄蓝变得浑浊,然后灰白,既而黯淡。只一刻工夫,太阳好像提前落下山巅,大地陷入一片阴霾之中。
幕的一只脚踏上玄武岩石,然后是另一只。当她彻底将身体的重量压在岩石上时,潭水无声地落了下去,就象它无声地升起来一样迅速而突然。
山体仍然在剧烈震动,头顶不时传来砰砰巨响。这些巨响后往往伴随轰隆隆的沉闷的雷鸣般的声音,洞壁就跟着抖动,无数碎屑落下。郁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能够想见两边的峭壁在震动中破裂,继而一段段崩塌下来,重重地砸在卜月潭锥体之上。
当一切禁制都失效时,它们是不是打算不顾一切地埋葬此潭?
随着石笋们相继剥落,洞顶那几块晶玉石彻底露了出来。它们那被遮蔽了千年的光芒短暂地照亮了洞穴,明亮得让郁一时间连眼睛都睁不开。但是很快,光芒暗淡了下去。晶玉石在振动中发出尖利的破碎声,接着与其他曾经威武的石刻、铜像一道断成数段,一一坠落。它们砸向幕的头顶,却被幕周身无形的气息崩得四分无裂,发出哀号,溅入潭内,发出奇异的光芒。潭水如同吞食天地的鰆兽,如此多的东西掉入其中,水位却仍没有上升,甚至连溅起的水花都少得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