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时近深秋,自金华出来,一路植景多已染黄。

但凡马车碾过的道路,均有枯叶清脆碎裂声响起。偶有凉风掠过,卷起满地枯黄,落叶纷飞,更增了几分萧瑟之感。

文人通常心思纤敏善感慨,每每从马车内远望此情此景,总要惆怅叹气。

不过,这也致使了众书生诗兴大发。马车一旦停下歇息,他们头一个要做的便是挥毫赋诗作词。

柳青玉路上听多了同窗们的愁诗,本来愉悦的心情受到了影响,时常抑郁蹙眉。

幸而他及时发觉了自己的异状,躲在马车内学习基础道术,或者看看闲书,说什么也不肯再出去跟他们一同悲秋。

“千步开外之处是一片果林,百果飘香。我与汪兄、冯兄使了银子,得了主人家准许进入摘取一二,柳兄你快些下来跟我们过去。”

书生队伍停留在路旁休憩,柳青玉捏捏发麻的双腿,正准备下车走动一会子,另一车的冯灵萄三人便敲响车框,伸脑袋进来,兴致冲冲的说了以上一席话。

之所以只有他们三人,还是老原因。王南因伤让王知府强留在了府邸,此次出行他仍旧不在其中。

柳青玉深深呼吸一口深秋的气息,温声拒绝道:“路途疲惫,我在附近走走即可,就不与你们同去了。”

现今的官道并不似前生所处时代的平整,他平生头一回长途乘马车,一路晃震下来,浑身骨头都要松了。真不明白王兄他们哪里来的如此之多精力,好不容易等来了平静的歇息,非要去上蹿下跳摘果子。

顾昉不肯不放弃,还在劝说。“去吧,你都不想体会其中的农趣吗?”

“要体会农趣还不简单?”柳青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从善如流发出邀请,道:“出门前家中正在开荒,待来年开春栽种庄稼,你随时可以过来体验感受。”累一天,保管什么“趣”都没了。

顾昉虽非穷苦人家出身,却也不是深宫皇子,到底还是知道真正的农活和闲趣摘果之间区别的。闻此一言,他无比快的放弃了坚持,虚咳两声,赶紧改口道:“咳咳,既然柳兄无甚兴趣,那便罢了。”

这时候,汪可受骤然往前站了一步,问柳青玉道:“待会儿重新上路,我可否过来和你同乘一车?顾兄和冯兄忒的可恶了,总趁我睡着拿我当枕头。”说完气呼呼瞪了冯灵萄和顾昉一眼。

车厢内尚有空余,多装两三人完全不是问题。

柳青玉转念想罢,便要张唇答应汪可受的请求。谁知,一道清冷缥缈的男音却快了一步出现。

“不行!”

伴随着金玉之音落下,车帘微动,慕云行的面容显现在了诸人目中。

长身玉立,萧萧肃肃。

他驻足在柳青玉身旁与之并肩而立,二人仿似两棵相依相生的灵松仙柏,亦是这寡淡秋日里最浓烈的一抹色彩,风采夺目,胜过千树万花点缀。

他们所站之处便是最好的风景,顷刻间吸引来了无数人的注视。

只是忌于慕云行凝霜聚雪般难以接近的气场,群人踟蹰不敢贸然接近。

“见过慕先生!”

汪可受、顾昉、冯灵萄三人下意识躬身行礼。

慕云行在他人眼中有多好看,三人就有多畏惧于他。

倒不是说慕云行为人恶劣,而是在汪可受他们心目中,前者严师的形象太过深刻了。见着慕云行,他们本能的发怂。

尽管,慕云行的外表跟他们差不多的年轻。

“为、为何不可?”汪可受怂嗒嗒小声的询问。

慕云行霜眸微转,淡淡瞥向汪可受。

沉默片刻,他从车厢暗格里取出来一沓三四寸厚的卷子,晃了晃,淡声道:“我要单独指导青玉功课,你若要上车加入其中也可。这一沓卷子今日内做完,明天拿来我批阅。”

汪可受的脸一刹绿成了阴山大草原。

冯灵萄和顾昉亦是惊得魂不附体,不由自主后腿一步,瑟瑟发抖。

行途中还要大量做卷子,慕先生是魔鬼吗?

是吧,绝对是的,没错了。

一边柳青玉端详慕云行冷肃的侧脸,面色古怪,似是想发笑,又给生生憋忍了下来。

想跟自己独处直说便是,哪里用得着这般吓唬汪兄?

这人、这人也真是的……

“上车,我替你揉揉身子。”

柳青玉闻声从愣怔中回神,方觉察身旁少了三人。他目光往四处一扫,立时看到了汪可受三人落荒而逃的背影,到底还是没忍住笑了。

握住慕云行递过来的手掌,柳青玉顺着他输送而来的拉力上车,回到了私密的车厢里。

甫一坐下,慕云行便伸手过来按在了柳青玉肩头上。

肩腰腿背,凡是慕云行掌心所过之处,皆伴随有暖流萌生。缓缓流淌过柳青玉肢体,驱散了他身体的疲劳和酸痛。

这般感觉甚为舒爽,不知不觉间,柳青玉唇间溢出了低低的哼吟。

慕云行动作立顿,轻掀眼帘,露出了一双幽深似深谷的墨眸,深深凝视着柳青玉。

触及他的眸光,后者亦已意识到自己所发出的声音过于暧昧。玉白的脸颊爬上缕缕红霞,他忙不迭捂实嘴唇,而后为了掩饰内心的情绪,刻意催促道:“看什么看,快继续!”

片晌,慕云行才慢吞吞收回目光,继续未完成的任务。而柳青玉在此过程中通体舒缓,仿佛浸泡在温泉中,舒服得昏昏欲睡。

很快,他便支撑不住闭目,跌进了慕云行的怀里,香甜沉眠。

直至一阵嘈杂的吵闹声粗暴地闯进耳朵,柳青玉方不情不愿的离开梦乡,神智重回现实。

感觉身下一团温热,他睁目一瞧,当即发现自己藤蔓一样缠在慕云行身上,神情不觉微滞。而在下一刻,柳青玉已若无其事的松开对方,镇定询问道:“我睡了多久,外头怎么了?”

慕云行摇了摇头,认真道:“光顾着看你,没注意其他。”

左胸口骤然一下剧烈跳动,“扑通”声传入大脑,柳青玉不可思议地望着慕云行,半晌说不出话。

“怎么了?”慕云行偏首不解问。

柳青玉只是定定看他,依然沉默不语。

因事实偶然造就出来的情话,比之刻意出口哄人高兴的情话,杀伤力一个天一个地。而正是由于心中清楚慕云行的话语出自前者,柳青玉的心脏才淡定不下来。

他将手心压在左胸处,试图平静几欲破胸而出的心脏。

好半天,心跳犹然难平。

柳青玉终于意识到只要慕云行在身边,自个儿就自己静不下心,于是连忙跳下了马车。

“无事,我下去看看。”

话音未散,他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车厢内。

双腿落地,柳青玉循着吵闹声传来的方位放目远看,登时清楚了源头来自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