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其罪四十六 · 推脱(上)

师徒二人在大理寺门口分了道。钱海清得令往忠义侯府跑,裴钧坐进马车里,命人即刻往晋王府赶。

到王府时,下人说王爷正在书房同人议事,让裴钧稍候,就即刻禀去内院。裴钧见此,怕姜越忙得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便问管事的能否先见见外甥。

管事听言满口答应,恭恭敬敬地领着他就往姜煊的住处走,一进屋,便见姜煊已醒了瞌睡,正乖乖坐在床上由丫鬟喂药。

看裴钧来了,姜煊抬头叫:“舅舅!你去哪儿了?”

裴钧不答,只走去床边的红木凳上坐了,摸摸他脑袋道:“你先喝药,等喝完了,舅舅带你去个地方。”

姜煊咕咚喝完最后几口药,苦得直咧嘴,却又等不及问裴钧:“舅舅带我去哪儿呀……不能等我伤好了再去吗?”

“腿还很疼?”裴钧抬手给他擦了嘴角药渍。

姜煊很委屈地点头,看着是又要哭的样子:“疼的,像有一百只小虫在咬……可难受了。我往后一定听舅舅的话,再也不爬假山了。”

丫鬟端走了药碗。裴钧坐过床沿去,替姜煊敛好衣裳:“煊儿乖,你是小男子汉了,别怕,这点儿小伤转眼就好。一会儿也不用你自个儿走路,舅舅一路抱着你去,好不好?”

姜煊还未答话,裴钧身后已传来一声清斥:“你要带他去哪儿?”

转眼,只见是姜越正从外间进来,抬手遣散了屋里的下人。而他应是听见了裴钧的话,眉心便敛起来:

“太医嘱咐煊儿要静养,眼下药都还没换够两次,你却要带他往外走?”

说着话,他已走至近前,垂眼见了裴钧神色却是一顿,语气稍微缓下一些:“……你怎么回得如此快?事情弄清了?见到崔宇了么?”

裴钧叹了口气,此时已提不起心力重述一遍崔宇的事,便只点头看向姜越,先沉声简要道:“老崔该是折进去了,没法儿救。”

姜越闻言,眉头皱得更深一分,转而又问:“那你眼下作何打算?你这是想把煊儿接回去?”

他说着,看了一旁的姜煊一眼,眸色似乎有些了然,音色便低哑下来:“看来你是因了此事,便不放心煊儿住在外人府里了。”

“不是,姜越。”裴钧即刻出声打断他,“你别误会。我不是要从你这儿接走煊儿,我是要带他去刑部,见见他娘。”

床上姜煊一听,眼睛都亮了,立马拖着右腿单膝跪起来:“什么时候?这就走么?”

可姜越听了这话,顺其细想一二,神情却更沉重道:“难道,你是怕之后裴妍会——”

“不错。”裴钧喉头哽出这句,抬手卡着姜煊腋下把娃娃抱出被子坐在床沿,又从床尾拿过干净的新绸裤,小心避让着包扎处给他换上,“我也是从大理寺出来才想到……蔡延这一手的时机,选得可叫太好了。今日是他亲自来签崔宇入狱的,嘴上说是内阁听令办事,实则定是想直接省去大理寺递交内阁的延误,为的也自然是尽早把文书过往御前,让崔宇的罪名坐实。这样刑部的案子,也就能更快交到大理寺。毕竟各部间转交事务,吏部只会在月底统录人事,记录在案才可再开运作,而眼下二月,月底便是明日了,过了又要等下月末。可蔡延的儿子还在牢里,迟则生变,他定是等不了的……所以眼下,内阁定已发出了交接文书,我猜今夜之前,裴妍就会移往大理寺了。”

“大理寺是什么地方?”姜煊问,“那里和娘现在住的地方,不一样吗?我、我腿伤了,今日可不可以……不要去见娘……”

裴钧给他穿好了裤子,听了这话手中一顿,又弯腰捡了他的小靴子,轻轻给他套在脚上:“……到了大理寺,你娘怕是就不太容易见着你了,所以今日,你一定得去看看她。”

“……哦。”姜煊似懂非懂点了头,不情愿地由着他穿好鞋,又由着他给自己系扣,神色随这话郁郁起来。

姜越在一旁看着裴钧给姜煊穿戴,低声问道:“既是人事统录要过吏部,不如让闫尚书拖上一拖?眼下李宝鑫已入职侍郎了,不如我让他来提?”

“不可。”裴钧摇头,“今日蔡延也说了,此事虽是内阁作歹,可若无宫里点头,他们也不敢擅自拿了崔宇……故皇上早已知晓此事了,且还准了他们拿下崔宇。如此,若我六部依旧行回护之事,只怕更显得欲盖弥彰,反而是端着脑袋往皇上枪口上扎——若扎破崔家、沈家还不够,再扎得整个六部都赔进去,倒要正中蔡家的下怀了……”

“也是,是我寡虑了。”姜越听言低叹一声,见裴钧已抱着姜煊站起来要往外走,思虑一时,赶上他身后道:“罢了,我同你一起去。”

裴钧扭头还未及拒绝,姜越已走到他身边道:“我有话同你说。”

“你府上不还有事儿?”裴钧把姜煊兜实了,轻声问他,“书房里还等着人罢?”

姜越沉眉同他一道跨出门槛:“我要同你说的,正是此事。”

如此,裴钧便由他跟着,抱了姜煊与他一齐走出东院。可刚要上垂花门前的廊子,他却见另侧西院的方向,也走出几个人来。

这些人穿着布衣玄褂,眉间有清高之色,原是往外走的,可见到姜越和裴钧领着姜煊出来,又都止了步子,接着先遥遥同姜越抱拳,十分谦恭地作揖,稍后直了身,又用极为审慎的目光,看向了站在姜越身旁的裴钧。

裴钧被他们的目光看得眉头微微皱起,没有出声,已被姜越牵了牵袖子继续往外领去。

为图省事,姜越没再等备车,两大一小便一同坐入裴钧来时的马车。姜煊跷脚坐在裴钧腿边,双手抱着裴钧胳膊,苦着脸瘪着嘴,不发一言。姜越跟上来坐在舅甥二人对面,裴钧见他坐稳,便指点车夫往刑部去。

“你是不是想问,那些人是谁?”

马车起行,姜越静静看向裴钧。

“那倒不是。”裴钧道,“他们之中的几人我是见过的,还尚且认得——站左边的,是南台学儒赵谷青,檄文诗赋气干豪云、名冠天下;中间个子不高的两个,该当是江北滩林的郭氏兄弟,早闻是纵横奇才,却得名不愿出山;立在门边不与他们一处的,是滕州李氏当家的嫡子,经营粮铁无数,在生意上,是梅林玉他老爹的头号对手。”

这几人说出,已占了方才一众人等的一半,引姜越微微抬眉:“我派人寻山访水一年半载,好容易才寻得他们,你却为何轻易见过?”

“李家几兄弟,我是在梅老爹寿宴上见过的。其他人,便都是从前在张家打过照面。”裴钧倦然笑了笑,“你找他们找得苦,是因你没找对地方。须知这些所谓‘不世出’的豪杰,实则也不见就真是‘大隐隐’之辈。这世上哪怕文人,心底若没个所图,怎写得什么好文章?纵横捭阖就更不必说,那更是揣着弄潮赴浪的愿景,才创下的高深学问。这天下只要是有所图的、要弄潮的,就没有不往官中走的,只是他们选了个自以为最清净的去处罢了——年年张岭祝寿,他们都是要来赴一赴宴的,若是不然,也偶然寻机一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