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五章 西楚霸王(六)(第2/4页)
也许她就像是一个没有爹娘没有家教没有长大的疯孩子,做什么事情都不愿意讲理。可她的修为又实在太高,攀升又实在太快,机遇又实在太好,所以没有谁有资格能够让她做个红袖添香的婉约女子,做个性情婉约的大家闺秀。
轩辕青锋抬头看着天空,她的头顶是云海滔滔,当下整个中原都是如此。
她眯着眼,有些哀伤。她也会喜欢一个人,但是她不知道如何让他知道,又好像她不敢也不愿让他知道。
那就让他记住自己的名字,江湖,沙场,庙堂,将来不管他走到哪里,这个天下都会有她的事迹传到那里!
他既然做不到像她爹一辈子只喜欢她娘那样,那么她宁愿什么都不要。
轩辕青锋骤然率先掠出城头,根本没有理会什么刑部铜鱼绣袋高手的配合,更不愿跟吴见和柴青山两位当世剑道宗师联手。
她独来太安城,她独出太安城。
那袭紫衣再度撞向曹长卿,慷慨激昂,视死如归一般。
哪怕是柳夷犹看到这一幕风采,都不得不为之折服。
世间有这样的女子,便能不让世间一味寂寞。
曹长卿嘴角翘起,不理会轩辕青锋的扑杀而至,微微一笑,凝视着棋局,“大梦不觉,平生如何知。”
……
很久以后的江湖,在江湖几乎只有余地龙和苟有方两人而已的江湖,其实也有一场不为人知的十年之约。
每隔十年,她都会准时破关而出,独自坐在大雪坪缺月楼的楼顶,穿着紫衣,从桂花树下拎出一坛十年龄的桂花酿,等一个人赴十年之约。
三次之后,第四次,那一天大雨磅礴,他没有找到她,她失约了,只有一坛搁在屋顶的桂花酿,任由雨水拍打。
窗外雨密风骤,紫衣女子坐在梳妆台前,铜镜中的女子已隐约有白发,见不如不见。
她的裙摆打着一个小结,她脚边放着一把她珍藏了四十多年的雨伞,她趴在梳妆台上昏昏睡去,似乎做了个美梦,她在笑。
有个上了年纪却不显老的老家伙,没有敲门就进了屋子,收起那把湿淋淋的油纸伞,站在门口笑问道:“外头下着好大的雨,都要淹死好多鱼了,要不一起看看去?”
她睡了,没有醒。
……
太安城那边所有人都看到可谓荒诞的场景,那袭紫衣分明撞向了西楚曹长卿,而且分明已经一撞而过了,但是曹长卿却依旧坐在原地,而轩辕青锋却站在距离曹长卿南边十几丈外的原地,好似老僧入定。
曹长卿目不斜视,从棋盒中拈起一枚棋子,落子轻柔,转头笑道:“该醒了。”
好似一梦四十年的轩辕青锋猛然间惊醒过来,背对着那位青衣大官子,她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她没有转身,伸了个懒腰,双手抹过脸颊,笑道:“真是个好梦。”
曹长卿闻言微笑道:“那就好。”
就在轩辕青锋欲言又止犹豫要不要转身致谢的时候,曹长卿缓缓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已经有九十多枚棋子的棋盘,微笑道:“我无妨,你们莫要学我就好。天大地大,那江南广陵有清风明月大江,那西北蓟凉有黄沙苍茫劲气,先看遍了再说生死。生死是人生头等大事,尤其是年轻的时候,不要随意决断,生不易死简单。而生死之间,又有缘来缘去,人活一世,总要活得比草木一秋更精彩一些。”
轩辕青锋点了点头,“我轩辕青锋在世一天,就会尽量让西楚遗民少死一人。”
曹长卿一笑置之。
轩辕青锋一掠而逝。
那场大梦的末尾,她明明知道自己没有醒来,或者说已经死去,却能看到那个拿着伞的混蛋家伙,孤零零站在门口,嘴唇微动说不出话来,很悲伤。
轩辕青锋突然仰天大笑道:“老王八蛋!”
这袭紫衣莫名其妙的突兀离去,没有耽误柳夷犹下令刑部供奉的出城杀敌。
六十八名刑部和赵勾从各地紧急召集到太安城的江湖高手,联袂出城。
如一群飞鸟掠出高枝。
曹长卿这一次落子在棋盘角落,然后双指轻轻按在棋子上,向前推出。
于是在曹长卿和太安城的之间,在那南北之间,横起一条广陵江般的汹涌气机。
六十八名高手就像在横渡汛期的广陵江,艰辛而缓慢,不断有人气机消耗殆尽,摔落在地上。
柴青山提剑掠出。
一剑斩断那条气机大江。
曹长卿右手拈起棋子放在左手边,轻轻横抹向右。
顿时有一股剑气激荡而出,从左到右。
曹长卿又拈子由上往下放在棋盘上。
空中一道尤为雄伟壮观的璀璨光柱笔直坠落,从上到下。
天地间,一横一竖,两道剑气。
分别击中东越剑池柴青山和吴家剑冢吴见。
曹长卿没有急着拈子,凝视棋局自言自语道:“我曹长卿亦有浩然剑。”
柴青山手持半截断剑落在曹长卿北面二十丈外,胸口有大滩血迹。
吴见站在柴青山身前十余丈外,肩头处的衣衫粉碎,老人伸出右手五指虚握,手中有犹如实质的三尺雪白剑气,沉声道:“曹长卿,你当真不惜形神俱灭,也要下完这局棋?!”
曹长卿没有回答。
城头上的兵部尚书柳夷犹双手按在城头,双手颤抖。
作为广陵道出身的寒士,他认得曹长卿,不在西楚,而是在西楚敌国的离阳,就在这座太安城。
但是在曹长卿与西楚女帝姜姒在祥符元年来到京城之前,在刑部衙门无人问津的柳夷犹只认识一个偶然相逢的远游儒士,认识那个每次偶尔入京都会请他喝一顿酒的外乡读书人,柳夷犹买不起宅子,只得在京城东南租赁一栋僻远的小院子,那些年每次在门庭冷落的家门口,见到那个含笑而立的中年人,柳夷犹都尤为惊喜和开心。在官场沉默寡言的柳夷犹喜欢跟这位言谈风雅的前辈书生发牢骚,跟这位自己只知道姓氏的曹先生吐苦水,他醉后说过自己的座师是那位门生满天下的首辅大人,明明自己是那一届的会试头名,殿试文章更是不输那次的一甲三名,最终却只有同进士,他觉得是首辅张巨鹿故意轻视广陵士子,所以世人只知碧眼儿有学生殷茂春赵右龄元虢等人,从不知他柳夷犹,而张首辅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他的门生,更别提视为得意弟子。而那位曹先生一字不差听过他的应试文章后,笑言这般文章,与年轻时代的碧眼儿如出一辙,深谙议论忌高而散、宗旨忌空而远的精髓,是好文章,但正是如此,张首辅才会让你跟他一般坐上多年的冷板凳,故而你柳夷犹切不可急躁。在那之后,柳夷犹既有一半是释怀,也有一半是死心,安分守己,脚踏实地,埋头做他的刑部小官员。但是他彻底心灰意冷的是哪怕首辅大人身败名裂之际,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登门拜访,只为师生之义而已,可那个首辅大人不但闭门不见,而且让门房递话给他,“柳夷犹是谁,我张巨鹿有这样的弟子?记不得了。”那个黄昏中,柳夷犹回到简陋的小院中,大醉酩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