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糜芜握着车帘,看着眼前神色平静的崔恕,含笑点点头。
她曾很多次设想过与崔恕再见面时会是什么情形,只是没有想到,此时的他与她,都这么平静,就好像分别只不过才一两天而已,就好像他们两个此前并没有经历过那么多痛苦、挣扎和不甘似的。
在这一瞬时,她满心喜悦,满心留恋,只是带着笑意看着他,在心中默默记下他此刻的模样。
崔恕也在打量着她,她一双凤眸漾着水色,笼着雾气,周遭蓬蓬勃勃的春色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她不施脂粉,穿的也只是式样普通的素淡衣裳,但即便繁花盛开,也不及她一分光艳。
也许是太久没见,他竟有些忘了,她是那么美。
一时间铺天盖地的,那些压抑了许久的爱意汹涌而出,崔恕有些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强烈情感,移开目光尽量平淡地说道:“我正准备让人去寻你。”
糜芜下意识地看了眼四周,没有卫队,没有车驾,统共只有一个张离牵着马守在亭外,就连崔恕也只是穿着便服,并不像是要带走她的模样,于是她微微一笑,道:“陛下有什么事?”
崔恕察觉到她一闪即逝的紧张,鼓荡的爱意中生出一丝惆怅,淡淡说道:“先皇的帝陵已经完工,定于下月初八下葬,我想着,你也许会希望亲眼看他入土为安。”
糜芜一直也惦记着此事,这次回京固然是为了查明身世,却也是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想赶回来送崔道昀最后一程,此时见崔恕也为她想到了,心中一宽,柔声道:“多谢陛下。”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崔恕抬步走出亭子,走近些细细打量着她,低声道:“不必紧张,时过境迁,我不会再管束着你。”
他又看她一眼,断然转身:“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张离连忙牵过马,崔恕翻身跃上,一抖缰绳,那马飞也似地走了,张离拍马跟上,蹄声得得,尘烟漫漫,看看去的远了。
糜芜坐回车中,一时竟有些怅然若失。
他能在此处等她,必定一直知道她的下落,可他竟然从未打扰过她。他看着她时,分明爱意汹涌,然而到最后也只不过与她说了几句话而已,就连她的近况都不曾问过。
他做到了。也许他已经放下了。
可她想要的,真的是这样吗?
“囡囡,”糜老爹担忧地看着她,“阿爹总觉得陛下也怪不容易的……”
“阿爹,”糜芜笑着打断他,“我们回郡主府去!”
她原本还有些拿不准要去哪里落脚,此时既然已经相见,不如回去吧。
油壁车不紧不慢地进了城,穿过大街小巷,向郡主府驶去,糜芜卷起车帘细细瞧着,街市上比她离开时热闹了许多,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处处透着一股生机蓬勃,崔恕他,把这天下治理得很好。
只是回到郡主府一看,时光却像停在一年前一样,处处都与她离开时一模一样。
卧房里收拾得纤尘不染,里间床上放着她从前常用的被褥,外间的榻上叠放着崔恕当夜用过的寝具,就连当日那个香炉也搁在角落里,炉中灰烬已经冷透,再也看不出其中包含的秘密。
糜芜拿起香炉端详着,嫣然一笑,她以为他当时盛怒之下或许会毁了这些东西,没想到他竟然全都留下了。
再到院子里走一遍,樱桃花正开得热闹,石竹花新生了花苞,小菜园也在,土地重新翻过,小小的菜苗已经拱出了土壤,迎风招展,她去年亲手搭的黄瓜架依旧留在那里,已经新栽了瓜苗,抽出嫩绿的藤蔓,顺着架子正往上爬。
一切都像她刚刚离开一样,崔恕完美地保存了当时的场景。
但他却再没有回来看过一次。
果然是他,拿得起便放得下,这才是她一直放在心上的男人。
夜里躺在床上时,糜芜久久也无法入睡,脑中翻来覆去,想着的尽是崔恕。也不知他此时在做什么,有没有像她一样,也在想着她?
福宁宫中。
崔恕批完最后一本奏折,合起来放在书案上,负手向外面走去。
脚步才踏过门槛,目光已经不由自主地向抱厦看去。
糜芜住过的地方至今还保持着原样,从她走后,他再没有踏进去过一步,但此时看着灯火映照下黑魆魆的门窗,竟是分外有吸引力。
崔恕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向那边走去。
推开房门,左手是窗,右手是一架小小的插屏,虚虚遮挡着通往卧室的门。崔恕慢慢向左边走去,窗下还像她在的时候一样,放着一张描金边的檀木小桌,摆着一只玉青色的玉壶春瓶。崔恕记得她从前总喜欢在瓶中插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有时候是竹枝,有时候是莲蓬,还有一回他甚至看见瓶中插着一枝半青半黄的芦苇,充满了野趣,就好像四季风景都被她留在这小小的瓶中一般。
崔恕走到窗前,抬眼向外望去,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后殿的殿门,薄薄的唇不觉翘起一个微细的弧度,心底便泛出了一丝甜意。
那时候他在福宁宫行走时,总会不自觉地向这扇窗望一眼,他从来没在窗前看见过她,但他总觉得她应该就躲在窗后看着他,也许他的猜测并不全对,但至少应该有那么几次,她就站在此处,望着他从殿中走出来。
现在想来,那时的爱而不得,那时的相望相守,却是与她相识以来最甜蜜的辰光,毕竟那时候,一切都充满了可能,他们都还不知道走近以后会让彼此都遍体鳞伤。
当初情浓时,他全不能想象她会离开,然而她走了一年,他竟然也熬了过来。
崔恕站在窗前望了许久,这才迈步转过插屏,走向里间的卧房,她的床帐依旧像从前一样摆设着,崔恕在床上坐下,抚着柔软的被褥,眼前浮现出今日糜芜微微惊讶的表情,当时他说先走一步的时候,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眸中有委屈,还有留恋。
崔恕除了鞋袜,和衣在床上躺下,唇边泛出淡淡的笑意。从前他死死抓住她不放时,她总是想尽一切办法想要离开,如今他放任她不管了,她却又开始留恋,她可真是古怪啊,也许像现在这样不远不近的相处着,她就会慢慢想起他的好吧。
有时候退一步,反而是进一步。她要自在,他就给她自在,反正他总能熬过来。
这夜崔恕宿在抱厦中,黎明之前,终于又一次梦见了糜芜。
糜芜在黎明之前,才略略合了一会儿眼,半梦半醒之中,眼前全都是崔恕昨日离开时淡漠的背影,梦中的她一时在他身后追逐,一时只是站在原地望着,然而无论如何应对,心里总觉得遗憾不足,等突然醒来时,额上早已经出了一层薄汗,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半天也没明白是梦是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