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糜芜在幽篁馆见到了崔恕。
他站在竹林之前,听见响动时回过身来,淡淡说道:“来了。”
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他颀长的身形映衬着林中的绿意,格外的安静沉稳,也许是很久没见面的缘故,糜芜突然觉得,眼前的崔恕跟从前自己熟悉的那个男人,好像真有些不大一样了。
然而到底是哪些地方不一样了呢?糜芜说不出来,只是觉得熟悉又陌生,她踩着竹桥向崔恕走去,没到跟前便是一笑,道:“陛下怎么选在这里?”
前年中秋时,他们曾在这里相会,决定联手对付郭元君。去年暮春情浓之时,她在这里向他说不嫁了。他约在此处见面,大约是有什么深意吧?
崔恕避而不答,等她走到近前时,却迈步向河堤的方向走去,道:“陪我走走吧。”
他走出两步,却不见她跟上来,不由地停住步子,回头问道:“怎么了?”
糜芜举起手里提着的包袱向他晃了晃,笑道:“我带了鞋子过来,陛下不先试试吗?”
崔恕便道:“你做的,自然是合适的,并不需要试。”
然而口中如此说着,到底走过来接在手中,却又不往幽篁馆中去,只寻了河边一块大石坐下,脱下脚上的旧鞋,换上了新的。
长短肥瘦几乎严丝合缝,穿在脚上全然感觉不到束缚,果然是她精心给他做的。崔恕抬眼看她,唇边便有些意味深长的笑意:“我一直在想,你究竟是如何知道我的尺码?我并不记得你曾经量过。”
曾经有那么亲密的过往,曾经是那么熟悉的男人,如何还需要量呢?他的一切,她都记在心里。糜芜慢慢走近了,道:“的确不曾量过,不过,我自有我的法子。”
“什么法子?”崔恕已经将两只鞋都穿上了,站起身走了几步试着,问道。
糜芜嫣然一笑,轻快地说道:“不告诉你。”
崔恕微微一笑,便不再问,只伸手折下宽长的芦苇叶子仔细把旧鞋包好了放进包袱里,递给了汤升,道:“你们不必跟着了。”
从人们果然退的远远的,崔恕便沿着河堤向前走去,看着脉脉流水,向糜芜说道:“连着批了十几天折子,几乎没出过门,如今看看流水,才觉得眼睛好受些。”
原来他这么忙,怪道一直不曾见她。糜芜不觉问道:“近来事情很多吗?”
崔恕停顿片刻,才道:“是。”
他转过脸来看她一眼,很快移开了目光,低声道:“先皇归葬,再加上选秀,有许多细节须得提前筹划好了,一点儿也错不得。”
选秀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仿佛头上悬了许久的一把利剑终于落下,糜芜有片刻的恍惚,跟着笑起来,道:“都是大事。”
等皇帝归葬,她在京中的事情也就办完了一大半,倒也不必留下来看他选秀。
气氛突然冷淡下去,崔恕察觉到了,心中慢慢浮起一丝欢喜,却又有几分不确定,想了想又道:“去年你留下的蜜煎樱桃吃完了,再给我做些吧。”
樱桃要再过一个月才能成熟,再做的话,却是要留到那时候了——难道要看着他娶亲?糜芜心里便有些犹豫,道:“到时候再说吧,也许过几天我就要走了。”
那丝欢喜突然就晕染开了,崔恕低头看着她,轻声道:“不是说夏天才走吗?”
糜芜别开脸,笑道:“在外面走惯了,突然在同个地方待了那么多天,有些不大习惯,还想四下里走走。”
她不敢看他,自然是没说实话,看来她并不全像她口中说的那样,对他选秀纳妃一事毫无触动。崔恕在袖中握紧了拳头,压制着汹涌而来的欢喜,道:“陈婉华去你那里聒噪了?”
糜芜抬头横他一眼,笑道:“我还以为陛下要装作不知道呢!”
崔恕微微一笑,道:“我已经申斥过她,命她不得再去郡主府吵扰,后面她没再去过吧?”
这么一件小事,居然需要他亲自申斥?也怪道陈婉华敢打上门来。糜芜笑了下,道:“陛下的话,她岂有不听的?”
在崔恕听来,怎么都觉得这话里带着些醋意,薄薄的唇禁不住微微翘起了一个弧度,道:“她已经知道错了,况且你也罚过她,所以我便没有再罚。”
眼前就是披香亭,崔恕折身向亭中走去,耳边听见糜芜笑着说道:“不罚便不罚吧,只是那么多人惦记着陛下呢,我只希望别再有个什么张婉华、李婉华的,又跑到我家里来闹。”
她果然醋了。崔恕低低一笑,忽地向她俯身过来,轻声道:“别人惦记我,你呢?”
糜芜兀地心底一荡。这一笑,这一问,这突然拉近的距离,仿佛把时光拉回到了一年前亲密无间的时候。心中一半想要靠近,另一半却想要逃离,糜芜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向后退开些,笑着说道:“我身为臣下,自然是敬畏君王。”
要想窥见她的真心,可真是难。崔恕迈步踏进披香亭,关上了门窗,跟着在长椅上坐下,道:“走得累了吧?且歇一歇。”
糜芜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远远地坐下了。门窗紧闭,只有他与她两个,气氛突然暧昧起来,当初在这里纠缠的一幕幕,不由自主地划过眼前。
那时候,他那样咄咄逼人,只要她拒绝皇帝,改为嫁他。他那样急切,那样强横,她不答应,他便将她压在壁上,抓了她的双手,不管不顾地吻她。身体贴合着,呼吸交杂着,他的热情几乎要压倒她的意志。她抗拒着,挣扎着,却又沉迷着,为他颤栗着,他与她从来都是如此,相互吸引,却又相互束缚,相互伤害。
脸上慢慢热起来,糜芜强行压下脑中纷乱的回忆,起身走去开窗,却忽然听见崔恕说道:“那日我召陈婉华进宫,又向她问了当日的情形,她猜错了,谢盈盈退选,并非我的意思。”
不是他,也不是自己,那么,谢盈盈大约是真的病了。糜芜有些微微的失望,手放在窗棂上却忘了打开,只道:“可惜了。”
“可惜什么?”崔恕立刻问道。
“可惜陛下平白错过佳人。”糜芜笑道。
她是真的醋了。崔恕起身走过来,站在她身前极近的地方,低声道:“并没有什么可惜的。”
糜芜下意识地退开一步,崔恕立刻便跟上来,看着她轻声说道:“又不是你。”
脸上那点残留的热意霎时间变成了绯色,糜芜别开脸,跟着便向门边走去,道:“走吧。”
崔恕心中一阵失望,却还是跟上来,与她并肩出了披香亭,道:“你走之后,我一直很想你。有时候心情郁结的时候,就会沿着御河走一遍,回想从前与你在一处的情形。”
今天的他,很有些不对。从她回来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提起旧话,而且,还说了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