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桃花镇地处江海流域一带, 每到七八月份便入一段很长时间的阴沉梅雨天气,医馆有好多东西都开始发霉,终于遇见一个爽朗晴日, 蔻珠在后院细心晒着药材。那日晚上,李延玉因受重伤, 差点也昏迷倒在医馆的大门口, 她吃惊错愕, 自然各种悉心上药包扎,又亲自熬药煎药嘱咐对方服了,表情依旧淡淡的, 冷眉漠眸, 男人都即使已经做到那份上, 对蔻珠来说,似乎没有任何感动软化的点, 就像个万年冰雕一样。
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昔日这对夫妻的种种画面开始轮流循环, 只不过, 是换成了讨好对方的是李延玉, 那个始终冰雪不化的, 是蔻珠。
李延玉有时很伤感, 自尊心俨然也受到伤害打击,以前, 他是如何冷冰冰对她,她现在,便如此冷冷冰冰地也这么回应。
他受了伤,很严重, 那几天竟是连军营也不能去了,成日躺在床上修养调息。
他有时想借着躺床上养伤的当口,看她来给自己换纱布端药种种,便对她趁势撒娇,希望她可以心软一番,然而,女人表情却还是越来越冷淡。
有一次,他端着她给他送来的一碗药,正喝着。
蔻珠说:“以后,你就莫再这样了!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既然受了伤,军营都嘱咐你不能骑马赶路,你就别回来了。”
李延玉见她终于肯和自己说这样体贴话,以为是关心自己,赶紧放下药碗,递她手上讨好似笑道:“没关系!我说过,只要我能回来,便一定会回来。”
蔻珠把药碗重重往小桌上一搁,冷冷盯着他,丝毫不领情:“我受不起,这样总行了吗!你是做贼心虚还是什么原因呢?我不会领你的情的……你听说过这样一句话没有,无事对你好,非奸即盗!”
抬起下巴,便转身漠然走了。
李延玉慢慢把身子往床后躺,闭着眼睛,心如刀割。
他儿子小汝直在床头旁边搬了张小凳子、乖乖地坐着给他念诗文听,“爹爹,爹爹,‘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什么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呀?”
儿子的这番问话,更是让李延玉五脏六腑被什么狠狠一撕裂,快要捅碎一般——
“算起,妾身与王爷自总角就相识了,别的夫妻,这样可以称之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妾身每每读至李白的那首《长干行》,读至那一句‘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我们两个……不算。”
“……”
李延玉记得很清楚,当时,他是这样绝情决意回答。
李延玉不敢去看儿子那天真好奇的瞳眸。他伸手把胸口上衣领紧紧拽扯着,呼吸急促猛喘了起来。
儿子忙放下书,“爹爹,爹爹,你又痛痛了是不是,小直给你吹吹。”
李延玉没法形容这样的感觉。他急忙拽着儿子小手,像拽着一根救命浮木稻草,说:“爹爹这是报应……孩子,你以后万可不要像你爹爹学习,遇见了好姑娘,她对你好,要懂得惜福感恩,知道吗?”
儿子似懂非懂,天真稚嫩的小脸写满疑惑,像在思考。
***
且说因为得知李延玉那日受了重伤,陈娇娇时不时会来医馆探视。
她有时会打着父亲名头,借口谎称是父亲陈总兵的嘱托说,“李参将,我父亲特让我给你送点东西,这些,都是上好的人参燕窝,您就把它们收下吧!”
每次一来绝不是空手,命左右两边的丫鬟拿了一包又一包的补品上好药材。
当然,陈娇娇有时也会借口是来医馆找蔻珠或者苏友柏询问自己喘症种种……总之,哪种借口方便,哪种就来。
蔻珠无动于衷,连冷眼都懒得转过去看两人一番,依旧前前后后,忙上忙下,白天,去医馆给病人问诊开药,天色晚了,依旧回来收拾屋子教养孩子。
陈娇娇打量蔻珠的脸一直冷若冰霜,便对李延玉假模假式叹道:“呀,我是不是来得很不巧,您这位前妻好像不太高兴。”
她要是真不高兴就好了……
李延玉口腹苦涩,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其实,他有时等这陈娇娇坐在跟前寒暄嘘寒问暖,就是想借机去察看蔻珠脸上各种反应——见她始终雷打不动、无动于衷,一点醋意也没有,心里越发像这雨天凉飕飕冷了。便让陈娇娇将那些东西礼物都带走,说自己不需要,同时也谢过。
甚至疲惫地不耐烦摆手:“你一个姑娘家,又是大家闺秀,还未出阁,你三天两头跑这里来找我,你就不怕别人背后说三道四诬陷你吗?你不要名声,我却是要的。我已经有妻子儿子了,就算没和她复婚,那也是迟早的事,以后,你就不要再来了。”
陈娇娇眼睛里含着两泡泪,气得没法,宛如胸口被对方狠狠扎了无数刀,只得又令丫鬟带着手上大堆未送出去的礼物一脸愤怨走了。
李延玉哀声叹了口气,什么是该来的不来,该走的不走,他现在,可算体会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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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近黄昏,空中又飘起一颗颗细小雨丝。蔻珠手撑一把油纸伞。
她到底还是又来到了那个地方——历经千辛万苦,时常找,时常等。
是的,就是那个西域神婆,号称会给人催眠、想起前世今生的老妪。
蔻珠最近一忙活停下来,就又会在那天河灯节晚上老妪所出现的地方不停寻找她、等她。
她弯弯嘴角,笑了,今天,可总算是等到了。
“婆婆,是我,您可还记得我吗?”
她收拢了雨伞,慢慢地蹲下来,轻轻从袖袋掏出几枚铜板递给那老妪。
老太婆还是那天同样的装束,穿得脏兮兮,破破烂烂的。头上脸上围罩着一条长长的麻花酱紫色面巾。
左手一直拿着串摇铃在摇,面色苍老,眼如枯井似水。“哦!姑娘,是你啊,我自然记得的!你今天,还是来寻找你的记忆,是不是?”
蔻珠点头说是。老妪慢慢地露出一脸神秘笑了。“姑娘,其实我很想奉劝你一句,一个人,如果有幸能忘掉世上那些令你不痛快事,其实是好的。你又何必执着于去将那些不好的东西回忆起来呢?”蔻珠说:“我心里每天都不踏实。”老妪:“不踏实?”蔻珠低低垂着睫毛,抿抿嘴角:“我想回忆起,不单单是因为我想知道我过去和前夫到底发生过什么,主要还是,想知道我以后的路,究竟该怎么走?”
两个人对话似乎都很玄惑,有一种心领神会、不释自通的感觉。就仿佛,她说什么,老妪都能理解听得懂。
老妪道:“那好吧,你先坐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