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选帝赛 第十九章 拉娅

我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自己小屋低矮的房顶。我不记得自己如何失去的知觉。也许我只是晕倒了几分钟,也许是几小时。透过门帘可以看到一带天空,它好像还没想好现在应该是早上还是夜晚。我以手撑床起身,忍下一声呻吟。我浑身疼痛难忍,痛得如此彻底,好像生来就是如此似的。

我没有看伤口,不用看。院长在我身上刻字的时候,我已经全程都看到了。那是个粗大、精细的字母K,从我的锁骨一直延伸到心脏上方。她给我刻了字,把我标记为她的财产。这个伤疤,我只能一直带进坟墓里。

清理伤口,包扎好,然后回去干活儿。不要让她得到再次伤害你的理由。

门帘掀开,伊兹闪身进来,坐在我的床头。她个子足够矮,就算不低头,脑袋也不会碰到。

“天就快亮了。”她的一只手下意识地抬向眼罩,但中途克制住了,手指抠进衣裙里。“昨天深夜,是军团士兵把你送下来的。”

“这太难看了。”我痛恨说这句话的自己。你太弱了,拉娅。妈妈臀部有一条六英寸长的伤疤,是一个差点儿占了她便宜的军团士兵留下的。爸爸后背上也有鞭痕,他从来不说那是怎么来的。他们都为自己的伤疤自豪——那是生存能力的证明。要像他们一样坚强啊,拉娅。你要勇敢起来。

但我就是没有那么强大。我本来就很弱,也受够了故作坚强。

“还不算太糟。”伊兹一只手抬向她失去的那只眼睛,“这是我第一次受罚。”

“为什么——什么时候——”天哪,这种问题,根本没有任何适当的询问方式。我闭了嘴。

“在我们来这里之后一个月,厨娘试图毒死院长。”伊兹抚摸了下她的眼罩,“我当时五岁,好像是吧。现在都过去十多年了。院长闻出了毒药味——假面人专门接受过这类训练。她完全没有惩罚厨娘——只是拿了一根烧红的火钳对付我,让厨娘在一边看着。那之前,我记得自己还盼着有人能阻止她。我妈妈?我爸爸?谁都好,我想有人能把我带走。那之后,我只记得自己想死。”

五岁。我头一次真正意识到,伊兹几乎一辈子都是奴隶。我承受了十一天的这种痛苦,她已经忍受了很多年。

“那之后,是厨娘照顾我活了下来,她很会治伤。昨天晚上,她本来也想为你包扎来着,可是……嗯,你不让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接近你。”

我想起来了,那时候军团士兵把我麻木的身体丢在厨房里。有温柔的双手、温和的声音,我却拼死抗拒它们,以为它们也是来害我的。

我们的沉默被晨间的鼓声打断。片刻之后,厨娘沙哑的声音在过道里响起,她问伊兹我有没有起来。

“院长要你去沙丘那边取沙子给她,她要搓澡用。”伊兹说,“然后她还要你给斯皮罗·特鲁曼送一份文件。但你应该先让厨娘帮你包扎好伤口。”

“不。”我态度如此坚决,以至于伊兹吃惊地站了起来。我压低声音。要是我在院长身边这么多年,也一定会变成惊弓之鸟的。“院长是上午洗澡时要用搓澡的沙子,我可不想因为迟到再次受罚。”

伊兹点头,给了我一个装沙子的篮子,匆匆走了。等我站起来,才觉得两眼昏花。我围上一条围巾,遮住那个丑陋的“K”,摇摇晃晃离开了自己的房间。

每走一步都疼痛难忍,我身体的每一磅重量都会扯到伤口,让我头发晕,喉咙发咸。情不自禁地,我脑子里又在自动回放院长在我身上刻字时专注的神情。她是痛苦的品鉴师,就像别人是品酒师那样。她折磨我的时候不紧不慢,而这却给我增加了无数的痛苦。

我挪到房子后面,行动缓慢又痛苦。等我到达通往沙丘的悬崖小路时,整个身体都在发抖。绝望忽然将我吞没。如果我连走路都走不动,又怎么可能帮上代林?如果我每次有所图谋,结果都是这样的惩罚,又怎么继续当这个密探?

你救不了他,因为你自己在院长手下也活不了多久。疑虑从我的头脑中生发,像四处延展的藤蔓一样疯长,让我几乎窒息。这将是你全家人的末日。像其他很多家族一样,你们也逃脱不了覆亡的命运。

小路回环曲折,像流动的沙丘一样凶险。热风扑面,我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下来,直到看不清前面的路途。下到山崖底部,我摔倒在黄沙上。我的啜泣声在旷野里回荡,但我已经不在乎,反正也不会有人听到。

我在学者区的生活算不上安逸——有时候情况非常糟糕,就像我唯一的朋友扎拉被抓时,或者我和代林饿着肚子睡觉,饿着肚子起床的那些日子。像所有学者一样,我学会了在武夫面前垂首低眉。但至少,我还无须向他们打躬作揖。至少生活里没有眼下这种折磨,不需要随时担心噩运降临。那时还有阿公和阿婆,他们对我的各种保护,远超过我当时的想象。那时还有代林,他在我的眼里那么高大强势,我甚至觉得他会像星辰一样永远不死。

都失去了,那所有的一切。眼睛会笑的莉斯,她的形象在我心里还那样清晰,我几乎不敢相信她已经死了十二年。我的父母,他们那么想让所有的学者获得自由,最后自己丢掉了自己的性命。像其他所有人一样,他们都随风而逝,只留下我孤零零一个人,独自在此。

暗影从黄沙中升起,把我包围起来。暗鬼,它们以伤痛和血腥气为食。

其中一只厉声尖啸,吓得我把篮子掉在地上,那声音熟悉到了邪异的地步。

“饶了我吧!”它们众口一词,尖声模仿着,“求你啦,放过我呀!”

我两只手捂住耳朵,在它们的声音中发觉了自己的声音,我对院长的哀求声。它们是怎么知道的?它们怎么会听见?

那些影子在我周围踊跃、环绕。其中一只,比其他的胆子都大,它小口咬我的腿,牙齿反射着亮光。一阵寒意渗透我的皮肤,我惨叫出声。

“住手啊!”

暗鬼怪笑着,学我哀告的声音:“住手!住手!”

我真希望自己有一把弯刀,或者匕首,这样就能把它们吓走,就像斯皮罗·特鲁曼做的那样,但我什么都没有。我踉跄着试图逃开,却径直撞到了一堵墙。

我当时的感觉至少是这样:撞到了墙。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那不是墙,而是一个人——个子很高的人,宽肩膀,肌肉发达,像山中的狮虎一样强壮。

我畏缩着后退,失去平衡,两只大手扶住了我。我抬头看,一下子怔住了,面前是一双熟悉的浅灰色眼睛——跟院长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