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拉娅

伊兹在睡梦里辗转反侧,她的呼吸时快时慢,很是吃力。她突然甩出一只胳膊,手打在大车的彩绘木板上。我抚摸她的手腕,轻声说着安抚的话。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的脸死白死白的。

奇南和我盘腿坐在她身旁。我把她的头部垫高,好让她更容易呼吸,而且也洗过她的眼睛了。但伊兹还是睁不开眼。

我长出一口气,回想起刚才可怕的风暴,在它的利爪之下,我感觉自己是那样渺小。我当时总觉得自己会被从地上刮跑,被丢到无尽的黑暗中去。在沙暴面前,我比一粒沙子更微不足道。

你本应该选择等待的,拉娅。你本应该听从奇南的劝告。要是沙盲成了永久损伤怎么办?伊兹就会因为我永久失明。

控制住自己啊。埃利亚斯需要泰利粹取液,而你如果要救代林,也需要埃利亚斯的帮助。这是个任务,你是团队首领。眼前这些,就是代价。

埃利亚斯在哪儿?他已经走了好长时间。再过一两小时,天就要亮了。尽管外面还在刮风,却不足以让人们避开街道。最终,这辆大车的主人也将返回。我们不能在他们来的时候傻待在这里。

“埃利亚斯中了毒,”奇南轻声说,“没错吧?”

我竭力让自己面无表情,但奇南叹了口气。风力加强,摇晃着车子高处的窗。

“他需要药物。这就是你们前往盗匪巢穴,而不是径直向北走的原因。”他说,“老天,毒性严重吗?”

“严重,”伊兹的声音特别沙哑虚弱,“非常严重,是夜魔草。”

我带着一脸难以置信看伊兹:“你醒了!谢天谢地!但你怎么会知道——”

“厨娘的一大消遣,是跟我讲她有机会的时候要给院长下什么毒。”伊兹说,“她讲述毒药效果的时候非常详尽。”

“他会死的,拉娅。”奇南说,“夜魔草可是致命毒药。”

“我知道,”我倒宁愿自己不知道。“他自己也知道。这也是我们必须来努尔的原因。”

“而且你还是愿意跟他一起做这件事?”如果奇南的眉毛还能扬更高,都可以到达发际线了。“你忘记了现实,比如说,跟他在一起就意味着危险,他妈妈杀害了你的父母,他是个假面人,他的族人正在灭绝我们的族人。他死定了,拉娅,谁能保证他可以活着走到考夫监狱?还有,老天在上,他又为什么同意跟着去呢?”

“他知道,代林有能力彻底改变学者一族的处境。”我说,“他并不信奉帝国的暴政,这方面跟你我并无不同。”

奇南冷笑:“我还真不信这个——”

“别说了。”这话很轻声。我清清喉咙,手放在我妈妈的臂环上。

我需要力量。“拜托。”

奇南犹豫了一下,然后握住我的两只手,我把它们攥成拳。

“对不起。”这一次,他眼里一派真诚,“你受了那么多委屈,我却坐在这里给你添堵。我再也不会提这件事了。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们就这样做。我永远支持你,不管你想做什么。”

我松了一口气,点头。他循着我胸口的字母K摸索,那是我当女奴的时候,院长在我身上刻下的标记,现在只剩下灰白的疤痕。奇南的手指移动到我的锁骨,然后是脸颊上。“我一直在想你。”他说。

“这不是很奇怪吗?三个月之前,我甚至都没见过你。”

我打量他强健的下颌,他鲜红色的头发披覆额头的样子,还有胳膊上的腱子肉。我舒服地轻声叹息,闻到他的体味——柠檬和烟火气,现在对我来说如此熟悉。他怎么渐渐变得那么重要的,对我来说?我们几乎不了解对方,但在他身旁,我的身体会放松下来。我会不由自主迎接他的爱抚,他温暖的手总在吸引我向他靠近。

门开了,我向后跳开,伸手拿匕首。来人是埃利亚斯。他看看奇南和我。他的肤色,离开大车时还那样病弱,现在已经恢复通常的金黄色。

“我们有个问题。”他爬进大车,摊开一张纸——一张“通缉”公告,上面画着埃利亚斯和我,精准到令人心悸。

“我的天,他们怎么知道的?”伊兹问,“他们跟踪我们了吗?”

埃利亚斯低头看大车里的地板,用靴子拨弄那儿积攒的尘土。“海伦娜·阿奎拉来了,”他保持着奇怪的中性语调,“我在武夫兵营那儿看到了她。她一定是猜到了我们的去向。她在赛夫部落外围设置了封锁,还有数百名士兵帮忙搜寻我们。”

我找到奇南的眼睛。跟他在一起就意味着危险。也许来努尔是个糟糕的决定。

“我们需要找到你的朋友,”我说,“这样才能跟其他部落一起脱身。我们该怎样做?”

“我本来想提议等到明晚,然后乔装出动,但阿奎拉肯定会料想到我们这样做。所以,我们反其道而行,躲到大庭广众之中。”

“我们又怎么在大庭广众之下,隐藏一名学者族反抗军、两名逃奴,外加一名逃犯呢?”奇南问。

埃利亚斯伸手到他的包裹里,取出一副手铐。“我有个主意,”他说,“但你们肯定都不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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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主意,”我跟着埃利亚斯走在努尔城略显拥挤的街道上,压低声音对他说,“简直跟我的一样烂。”

“闭嘴,奴隶。”他向临街一队整齐的武夫点头。

我把嘴巴闭得更紧一些,手腕和脚踝上的镣铐铿锵作响。埃利亚斯错了,我岂止不喜欢这主意,我简直恨死了它。

他身穿一件奴隶贩子的红色上衣,手持一根铁链,链条连接在我脖子周围的铁箍上。我的头发乱蓬蓬地披散在面前。伊兹的眼睛还缠着绷带,跟在我后面。我们两人之间有三尺长的铁链,她要靠我轻声提醒,才能避免被绊倒。奇南跟在她后面,脸上满是汗珠。我了解他的感受,就跟我们真的要被拉到市场上拍卖掉差不多。

我们顺从地排成一列跟着埃利亚斯,低垂着头,身体无精打采,像人们预期中学者奴隶的模样。我脑子里全都是有关院长的回忆:她在我身上刻下名字首字母时的那双灰眼睛,带着一种邪恶的专注;她像别人随手丢硬币给乞丐一样,对我任意施行暴力。

“镇静哦。”埃利亚斯回头扫了我一眼,也许感觉到了我内心的慌乱。“我们还要穿过整个城市呢。”

像我们在努尔城见到的数十名其他奴隶贩子一样,埃利亚斯也带着一份自信和傲慢牵引着我们,时不时大声发令。他抱怨空气中尘土太多,瞧不起部落民,把他们当蟑螂一样对待。

他用围巾遮住了下半边脸,我只能看到他的眼睛,在早晨的光线里几乎无色。他的奴隶贩子上衣,肯定要比几周前穿起来更显肥大。跟院长毒药的对抗,让他失去了壮硕的肌肉,他的身体现在骨节突出、棱角分明,这样精干的线条其实更耐看。但感觉上,我更像是在看埃利亚斯的影子,而不是真正的他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