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将军坡

老祖的父母早逝,老家已无直系亲人,平时很少回去。但画眉村就出了他这么一个举人,在岳州城又是鼎鼎有名的师爷,所以往日里也有不少老家人寻他办些鸡毛蒜皮的事。老家人与邻村发生一些冲突,也托他出面解决。

老祖对老家人不断的烦扰并不生气,但唯有一点对老家人不满。那就是老家人大多不让孩子考取功名。这一点让老祖难以理解。他自知要不是父母早逝,恐怕他连个秀才都考不上。

老祖当了师爷之后曾想在老家兴师办学,可遭到老家人的阻碍。老祖为此闷闷不乐。这也是他不太愿意回老家的原因之一。

老家人见口信带到了岳州城,可是老祖没有回来,便又托人给老祖带口信,说老家的马三叔爷日薄西山,朝不虑夕,马三叔爷希望临终前见见他。

一提到马三叔爷,老祖就不得不回老家看看。

当年老祖无依无靠,付不起读私塾的钱,全靠马三叔爷支持。

不过老祖心中讶异。马三叔爷虽然年数已高,但一直习武,身体硬朗,红光满面,怎么突然这样了呢?

老祖向衙门告了假,带着夫人和马将离匆匆赶到离岳州城三十多里的画眉村。

到了画眉村,来村口接他的人是马三叔爷的孙子马望青。马望青自幼习武,身材健硕却不失修长,气宇轩昂却不失温和,今日来接老祖却脸色黯然。老祖见状便知道马三叔爷情况不妙。

“你爷爷怎么突然不好了?”老祖问道。

马望青将马将离抱起,嗓子喑哑道:“您去他屋里看看就知道了。”话刚说完,眼泪就出来了。

老祖疾步朝马三叔爷家走。

走到他家门口时,屋侧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

老祖侧头看去,一只浑身雪白的猫站在墙角下,两眼盯着他们看。

“猫猫猫!”马将离兴奋地喊道。

一向脾气温和的马望青突然发怒,一手抱着马将离,一手捡了栗子大小的石头朝那猫扔去。

那白猫机灵地躲过石头,转身倏忽一下逃走了。

“那是谁家的猫?你干吗打它?”夫人见马望青如此,惊讶道。

“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野猫。没人认识。我爷爷就是被野猫害了!”马望青回答道。

老祖想起破庙里遇见的白先生,急忙奔到白猫刚才所在的地方四处张望。那白猫就像融化的雪一样找不到踪影了。

夫人见老祖着急的样子,纳闷道:“莫非你认识这只猫?”

老祖心事重重地走了回来,说道:“好像是见过的。”

夫人道:“你又不在这里住,怎么可能见过!”

老祖没有解释,走进堂屋,掀开一侧房的门帘,走人马三叔爷的房间。

刚进门,老祖就被呛得连打好几个喷嚏,眼泪喷涌。屋里烟雾缭绕,仿佛着了火一般。

他听到后面的马将离突然大哭大闹,不愿意跟着进来。他心中一凉,恐怕马三叔爷大限不远了。

“怎么这么多烟?”老祖捂住鼻子问道。

马望青跟了进来,说道:“爷爷伤口发脓奇痒,越挠越坏,越坏越要挠。只有这中药燃烧的烟能让他止痒,不挠伤处。”

“什么中药?”老祖略懂医术,但也没见过这样止痒的。

“猫薄荷。”马望青回答道。

“大茴香?”老祖心中一沉。猫薄荷又叫大茴香,之所以有“猫薄荷”这个通俗的名字,是因为它能使猫行为变得异常。

走到马三叔爷的床边,老祖这才知道马三叔爷的伤有多严重。他脸上有无数条或横或竖的伤痕,每一条都内肉外翻,如同春天被犁拱翻的田地。黄色的脓水不断从伤口冒出。他脸上的肉一直在颤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亏得他是习武出身,要是换了别人,可能早就疼得哭爹叫娘,满床打滚。

马三叔爷听到脚步声,细声虚弱地说道:“读书伢子来啦!”然后睁开了浮肿如水泡的眼睛。

老祖做了师爷后,别人都改口叫“马师爷”,只有他还叫老祖“读书伢子”。

“哎……”老祖抓住了他的手,不知说什么好。

“将离呢?”马三叔爷浑浊的眼睛四处搜索。他特别喜欢马将离,每次老祖回来,他都要抱抱马将离。

马望青说道:“屋里烟大,将离不肯进来。”

老祖羞愧不已。

马三叔爷挤出一丝笑,说道:“这小子肯定是知道我要死了。”

老祖心里咯噔一下:他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不是只有自己偷偷注意到了吗?

“他还是这样没有人情味儿。”他说得像评价一个熟识的老友一样。

马望青瞥了老祖一眼,尴尬道:“我爷爷是病糊涂了,师爷别见怪。他还是小孩子,懂什么?”

马三叔爷叹了一口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说道:“可惜他最终还是要离开你的。”

老祖听到这句话如同脑袋上受了一闷棍,脑袋里嗡嗡嗡地响。他以为几乎没有别人知道的秘密就这样从马三叔爷的口中说了出来,语气就像说明天要下雨一样稀松平常。他记得小时候担心长大后没有进京赶考的盘缠,有一次得了几枚铜钱便埋在村后的一棵槐树下,想慢慢累积,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第二天村里几乎人人见了他就笑他:“那棵槐树是槐树精呢,小心它吃了你的铜钱!”他大为惊讶,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这个秘密的。他立刻跑到那棵槐树下,挖开松软的泥土,发现铜钱果然不见了!

他向马三叔爷告状,说有人偷了他的钱。马三叔爷说道:“那些不能读书的孩子嫉妒你。钱就让他们拿去吧,我再给你就是了。”

那时候他强烈感受到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秘密,包括马三叔爷,只有他自己以为别人不知道。

此时此刻,他有同样的感觉。

马望青在旁说:“爷爷你又说什么胡话呢?”

马三叔爷哼哼了两声,说道:“青儿,你出去一下。我有话要跟你叔说。”

钱被偷的那次,马三叔爷没有告诉他到底是谁拿了他的钱。仿佛等了三十多年,马三叔爷终于要揭开谜底了。

马望青走了几步便消失在缭绕的烟雾中。

马三叔爷再次睁开浮肿的眼皮,眼睛居然神采奕奕,几乎要放出光来!

“还记得小时候你埋在槐树下的钱被偷的事吗?”马三叔爷说的话居然真如他猜想的那样。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即使时隔多年,老祖想起此事还是心绪难平。

“我知道你心中有气,平时都不怎么回来。”马三叔爷说话都比刚才要利索许多。

老祖沉默不语。在马三叔爷面前,他永远是那个没有长大的爱读书的孩子。

“你知道大人们为什么不让小孩子考取功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