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爱生怖

回到麓山寺,将离没有再去明白庵。一天两次去明白庵,哪怕不是有心的人,恐怕也会起疑心。再说了,经过刚才一场虚惊之后,将离心绪难以平复,怕自己先露出了破绽给符菱衣。

他在房间里看书,看着看着,就只在看字,却连不成句子了。他放下书,提起笔来写字,写着写着,觉得这个字不应该是这么写的,怎么看怎么觉得字不应该是这样的,细一看,笔画又没有任何错误。

这样消磨到了晚饭时间,将离与寺里的和尚一起吃过斋饭,便早早睡下了。

人虽睡下了,心思却还想着念着明白庵里的女人,耳边还是女人白天说话的声音,好像那些声音如一只小飞虫,进了他的耳朵里之后一直没有出来,白天倒安稳,夜深人静却扑腾起来。

那声音开始还清晰,随着他睡意昏沉,那声音变得越来越模糊。

模模糊糊中,将离感觉那女人就坐在他的床边,看着他睡觉。

将离的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最后忍不住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一双明亮如夜星的眼睛正看着他。那正是女人的眼睛。

“我好害怕!”女人怯怯地说道。

将离的心随之一紧,想要张开双手保护她,却担心亵渎了她。他想起了中秋晚上在月老庙对面的破庙里看到的那尊女身佛像,既觉得亲近又觉得神圣。

“你害怕什么?”他最终没敢抬起手来。

她说道:“我在这里等了五百多年,却只见了他两世,两世都是匆匆一瞥。后面无穷无尽的时间让我害怕,害怕再也见不到他。”

将离说:“我只有四十年寿命,此生已经过半。我也感到害怕,害怕不能和她相认,又害怕相认了也不能长久。”

她苦笑道:“真是漫长了也怕,短暂了也怕,该如何是好?”

将离说:“既然苦苦等待,你又为何出家为尼,绝离尘世?”

她说道:“因为害怕漫漫长路孤寂,终不能得,所以想学佛法四大皆空,斩断情丝。”

将离问:“效果如何?”

她说道:“情丝如头上青发,生了剪,剪了生。”

将离问:“既然无用,为何不一切随缘?”

她说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如果能做到一切随缘,那说明我并未爱他。”

就在此时,将离听到“咚咚咚”的敲木鱼的声音。

将离从梦中醒来,只见明藏法师坐在床边,双目微闭,正敲着木鱼。他的身边有一张纸,纸上写有墨迹未干的字:“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这字,正是梦中女人说的,也是《妙色王求法偈》里的话。

再看窗外,雾气蒙蒙,已是清晨。

明藏法师是出家人,那女人也是出家人,熟知这句话是自然的,但是偏偏这么巧,一个在纸上写了,一个在梦中说了。这让将离非常讶异。

不过脑袋稍微清晰一点儿,将离就觉得没那么难理解了。从岳州城出来的时候,法师就非得让他跟着茶叶商队走不可,并且恰好经过纸马河,使他的前世记忆苏醒。商队老板的那番话,让将离知道法师是有意为之。并且将离一直记得法师初到岳州城就跟父亲有过一番关于教书的讨论。法师说,人之所以愚昧无知,就是只知当今不知远古,目光短浅而不能长远。究其原因,是人在前世与今生之间断了记忆。

如今种种事情之后,将离不得不将法师的那番话重新理解,更对法师来到岳州古今寺的目的产生了怀疑。他以前以为法师是父亲请来的,如今看来法师应该是主动“被请”的。他以前以为法师是为了育人子弟,如今看来法师就是冲着他来的,并且就是冲着他的前世记忆来的。

将离不禁心想,法师为什么要这么做?既然做了,为什么不更直接一些,直接带他去纸马河,而要如此隐晦地让茶叶商队顺道带他去?

将离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倘若法师也是独孤延福的人,或者是独孤延福那样的人,故意让他记起前世,从而通过他找到明白庵里的女人,或者找到埋藏在画眉村的将军头,那他该怎么办?

这个猜测把将离吓了一跳。

如果真是那样,那就糟糕了。明藏法师恰才写完的毛笔字,证明将离的梦都已经被他看透。

如此一来,明白庵的女人必定暴露了。

“你醒了?”法师停住了敲木鱼,转头来看他。

将离警觉道:“师父,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因为喜鹊。”法师说道,然后对着白纸上的笔墨轻轻吹起,让它干得快一些。

“喜鹊?”将离迷惑不已。

吹了几口气,法师答非所问道:“屋里湿气重,这字干得也太慢了。”

“您是因为喜鹊来这里的?”将离追问道。他不信,他认为法师很可能是因为明白庵的女人才来的。

法师无奈,回答道:“是啊。你离开岳州没两天,喜鹊就来寺里找我要人。我说你去了长沙府,找人救你父亲。喜鹊责怪我让你一个人踏上了行程,她自己要照顾你母亲,脱不开身,所以逼迫我来长沙府看着你,免得你生意外。”

说着,法师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来,递给将离。

“这是……”将离问道。

“这是喜鹊给你写的信。”法师说道。

将离打开信封,里面果然是喜鹊写的略带稚气的字。她要照料夫人,读书时间并不多,练字的时间就更少了,所以字一直写得不太好。将离一眼就能认出她的字来。喜鹊在信中说她会好好照料家里的事,要他一定找到解救老爷的人。最后落款是“姐:喜鹊”。

看到落款的三个字,将离又感动又愧疚。

法师问道:“你找到你要找的人没有?”

将离摇摇头。

“你昨天不是已经去过了吗?”

将离一愣,说道:“您说的是她?”话一出口,将离就后悔了。

法师不以为意道:“我当然知道,不然为何让你跟着茶叶商队走呢?”

“您是故意让我记起那些事情?”将离已经知道答案,但还是想亲口问他。

法师点头道:“是啊。”

“我的前世往事,您是如何知道的?”

“因为我跟她也是故人。”法师说道,“你与她的事情,我都看在眼里。她在这山里等了你五百多年,我不想让她再等下去,所以故意去岳州,让你的父亲答应由我来教你。”

“把我托付到寺庙,是我父亲早就想好的。为什么您说起来好像是由您来安排的?”将离问道。

法师说道:“你知道在你满周岁的时候一个送礼给你的乞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