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肆夜】鬼童
1
我是人,但不是人。
碰上这种情形,一般人会怎么做?
我正在吃饭。太格格不入了。
与其说是格格不入,不如说是不对的。
我坐在矮桌前,手中拿着碗筷,默默地吃着饭。
以完全无异于昨天早上、前天中午、大前天晚上的姿势。
这已经成了许多的过去、无数的日常丝毫不变的情景的一部分。
我借由融入日常,来度过非日常。
——不。
我觉得我并不明白眼下的情况哪里算是非日常。就是因为不明白,所以无从应付起。我只能做出日常的行动。那么比起吃饭这个行为,问题更出在不了解差异这个前提吧。
确实,昨天与今天不同。昨天下雨,今天大概会是晴天,但是对我的差异就只有这样。
无论我以外的事物有多么剧烈的变化。
我都不会改变。
无从改变。
即使围绕着我的除我以外的世界的所有一切,有一天忽然完全变了样……我,依然还是我吧。
那么,改变后的世界,对我而言仍是日常。
虽然若是一早起来,自己的样貌完全改变,或是忘了一切,那另当别论。
不会有那种事。
不会吧。不会的。
冷掉后变得有点硬的饭粒,不太好吃。
不过我本来就尝不出味道。虽然有个比喻叫味同嚼蜡,但也不是那种感觉。它的口感完全是米饭。感觉有点干,偶尔会咬到一些特别硬的饭粒,不过米饭就是米饭。只是总觉得没味道。
而且我并不饿。我从一早就什么都没吃,但没有饥饿感,也觉得像是在勉强自己进食。
尽管是这种状态,而处在这种状态,为何我会想要吃什么饭,这一点连我自己都不是很清楚。
打开饭桶。
里面还剩下一碗左右的饭。
我心想:啊,非吃掉不可。我无意识地从橱柜取出饭碗,添上冷饭。
为何会打开饭桶,我也不明白理由,但我也不是特别混乱或是怎样。
当时我并不心慌意乱,现在也是。我非常冷静。
硬要说的话,我无法理解那彻底冷静的自己——不,我就是不愿理解、承认,所以才刻意做出牛头不对马嘴的行动吗?
不对。
不是那么容易懂的。
我没有那么聪明。我要混沌多了。与其说是混沌,对,不如说我的脑中像泥土般黏稠,看不清,也使唤不动。胸中和腹中也塞满黏糊糊的东西。它有时会很热,非常灼热。
就像融化的铅。
全身充满那种烂东西,当然不可能正常思考。
也就是说,我并不是冷静。我是迟钝。我只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不,表面上是感觉到了什么,但无法传达至中心。
所以——我不是人吧。
我嚼饭。一次又一次嚼,然后咽下去。
咽不太下去。水分不够。果然太干了。
没有配菜。应该有剩的菜,但已经是四五天前的,一定馊了吧。不是臭了,就是干了。那么来泡个茶吧,可是又懒得烧水。
但净是嚼着无味的饭,我还是觉得受不了了,所以从柜子里拿出腌梅子的壶,捏出一颗。
壶里很暗,水汪汪的。
闻到紫苏的香味,我这才发现家中充满令人不舒服的臭味。
我真是迟钝到了极点。
肯定就是这股异臭,减损了饭的味道。味觉暧昧模糊,有一半是依靠嗅觉来决定的。
这下伤脑筋了。
这种状况,不会有人想吃饭吧。
不是出于道德、常识、社会通识这类理由。当然,以那类意义来说确实也是如此,但这是更基本的问题。
绝对不会有人在这种环境下勉强吃饭。太臭了。一旦开始介意,就摆脱不了。虽然不至于臭到无法忍受,但也不想一直闻着它。那是一股不愉快的、生理上难以接受的臭味。
幸好现在是天冷的时节。
这气味该不会泄到外头吧?会不会已经传到邻家了?开窗就行了吗?可是如果开窗,这令人不快的臭味岂不是会弥漫到大街上?
——会吗?
我把饭碗搁到矮桌上,转向旁边。
大开的纸门另一头,母亲死在那里。
她不会动了,所以一定是死了吧。
已经有半天以上没动了。从早上就一直没动过。这阵子母亲都躺在床上,不过就算卧病在床,还是稍微会动,所以她并不是睡着了。
因为她的眼睛睁着。
人不眨眼,这太奇怪了。应该也没有呼吸,一动也不动。
是死掉了。
我就在母亲的尸首旁边吃着饭。
我不是人。
碰上这种情况,一般人会怎么做?
我想会联络哪里吧。医生,或是警察,或是居委会,或是寺院,或是火葬场,唔,应该是全部吧。
要怎么说才好?
我自以为已经活了很久,却连这点事都不知道。我纳闷起来,一直到今天,我到底都活了些什么?即使这么想,也无法重新来过。就算要从头学起,但要把二十几年份的人生重来一次,一样得花上二十几年吧。
但是没有人教我这些。
母亲死掉的早晨,要如何度过?应该没有人教过我。就算有……在理解记住之前,我应该无法接受吧。
母亲已经发黑了。
皮肤的质感也变得像纸。
她仰躺着,姿势有些后仰,仰头倒看着这里。不,她没有在看吧。死掉的话,什么都看不见了吧。不可能看得见。眼睛的黑瞳部分宛如围棋黑子。一片混浊,什么都没有倒映出来。
嘴巴张开一半,露出小小的牙齿。
是死人的脸。
母亲死了。从今早开始,一直死着。
眼睛、鼻子、嘴巴,形状和大小,都和活着时没半点不同,然而看起来却像别的东西了。实际上也是不同的东西吧,不只是颜色或质感不同而已,有某种决定性的不同。
——是尸体。
我不知道世上究竟有没有灵魂。如果有,应该也脱离母亲了。
虽然我不知道它离开去了哪里。
四下张望,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房中景象和母亲活着的时候一样,没半点不同,不同的只有气味。
已经开始腐败了吗?
我不觉得那么快就会腐败。
我看着母亲的尸骸。
手好像缩短了些,是手肘弯曲的缘故吧。
姿势就像拎着包袱。
早上看到的时候好像更直一些,双手搁在小腹上,而现在是放在肚脐一带。是因为干燥之类的缘故吗?或者本来就会这样?
总觉得……
无动于衷。
也没有泪水,我想至少该流个眼泪。
我总是这样。
迟钝、不是人。
我不是没有感情。我有喜怒哀乐。好笑的时候我也会笑,如果觉得不甘心或难过,也会流泪。如果觉得不畅快,也会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