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One 水、血,以及浓稠之物 ⅩⅤ 十年前 洛克兰医疗中心
伊莱一屁股坐进维克托床边的椅子里,把双肩包扔在脚边的复合地板上。维克托刚刚结束了与住院心理医生皮尔斯女士的会面,两人探讨了他和双亲的关系,这位皮尔斯女士毫无意外的是他俩的粉丝。皮尔斯收获颇丰,她认为这次会面成效显著,维克托还答应帮她搞到一本签名书。但维克托收获的则是头痛,以及至少见三次辅导员的要求。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他将72小时的“刑期”减到了40小时,代价就是那本签名书。此时他正与医院的腕带作斗争,却怎么也取不下来。伊莱俯身靠拢,展开一把折刀,搞定了这种塑料混合材质的古怪纸张。维克托摩挲着手腕,刚一起身就痛得龇牙咧嘴。看来濒临死亡确实不好受。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在没完没了地抗议。
“准备好离开这里了吗?”伊莱背上背包,问道。
“当然啦。”维克托说,“包里装着什么?”
伊莱笑了:“我一直在想,”当两人走过七弯八拐的无菌走廊,他说道,“轮到我了。”
维克托胸口一紧:“哦?”
“失败乃成功之母。”伊莱说。维克托不爽地咕哝了一声,但伊莱没理会:“喝酒是不对的。止疼药同样不行。疼痛和恐惧离不开惊慌,而惊慌有助于产生肾上腺素以及其他应激性化学物质。你懂的。”
维克托眉头一皱。是的,他懂。但他喝醉的时候才不管这么多。
“只有在极少数的情况下,”他们一边穿过一扇自动玻璃门,走进寒冷的室外,伊莱一边说道,“我们能得到足量的惊慌和足够的控制力。一般而言,这两样是彼此排斥的,至少可以说,两者和平相处的概率很低。控制力越强,惊慌就越弱,诸如此类。”
“包里装着什么?”
他们走到车旁,伊莱把那包神秘的东西扔进后座。
“我们需要的一切。”伊莱笑得更灿烂了,“好吧,就差冰块了。”
原来,“我们需要的一切”就是一打肾上腺素注射器,也就是常说的肾上腺素笔,还有两打一次性取暖片,就是猎人塞在靴子里、球迷冬天看球时放在手套里的玩意儿。伊莱抓了三支注射器出来,在厨房的台面上一字排开,旁边是一堆取暖片。然后他退了一步,夸张地摆手示意,仿佛是在邀请维克托参加宴会。水槽旁边靠着五六袋冰块,寒气液化成一条条细小的水流,打湿了地板。这些是他们在返回的路上买的。
“你偷来的?”维克托拿起一支注射器,问道。
“以科研的名义借来的。”伊莱回答。他拿起一块取暖片,翻过来检查用来激活加热机制的小塑料片。“我从大一起就在洛克兰医院实习。他们根本就不管我。”
维克托的脑袋又“嗡”了一声。
“今晚吗?”听过伊莱的计划后,他已经问了好几次。
“就今晚。”伊莱说定了,从维克托手里抽走注射器,“我考虑过把肾上腺素直接溶进生理盐水,你再帮我静脉注射,那样的话分布比较均匀,但相比肾上腺素笔来说,速度太慢了,而且依赖血液循环的状态。此外,考虑到计划的性质,我觉得最好选择相对容易的操作方式。”
维克托琢磨起来。肾上腺素笔用起来倒是简单,胸部按压就有点难了,而且容易造成伤害。维克托受过心肺复苏的训练,对人体也有直观的了解,但还是有风险。对这种事情而言,医学预科训练和天赋还不足以使一名学生做好充分的准备。杀人简单,救人可远远不止测量和用药。救人好比烹饪,而不是烘焙。烘焙需要的是方法,烹饪需要的是爆发力,外加一点点艺术感和一点点运气。而这种烹饪需要大量的运气。
伊莱拿起余下的两支肾上腺素笔,依次在手掌上摆好。维克托的目光从注射器移到取暖片,又投向冰块。这些工具太简陋了,真有这么容易吗?
伊莱又说了什么,维克托回过神来。
“什么?”他问。
“时候不早了。”伊莱重复了一遍,指向水槽后面的窗户,天光正迅速地收敛。“赶紧开工吧。”
维克托摸了摸冰水,又迅速缩回手。身边的伊莱撕开了最后一袋冰块,看着袋子泄完气,再把冰块倒进浴缸里。刚开始,几袋冰块一下水就炸裂开了,融化了不少,但是浴缸里的水温降得很快,足以使后来的冰块保持原样。维克托走回去,靠在盥洗台前,三支肾上腺素笔在掌中搓来搓去。
至此,他们已经讨论过好几次操作顺序了。维克托的手指不自主地打战,他赶紧抓着盥洗台的边沿,企图借力克制住。伊莱则依次脱掉牛仔裤、毛衫和衬衣,露出背部那一片已然褪色的伤疤。都是陈年旧伤,如今看来不过是一道道阴影,维克托以前就见过,但从未问起缘由。此时此刻,这有可能是他最后一次与朋友聊天,好奇心占据了上风。他尽量问得委婉些,却是白费力气,因为伊莱毫不犹豫地回答了。
“是在我小的时候,父亲弄的。”他轻声说。维克托屏住呼吸。两年多来,伊莱从未提过他的父母。“他以前是部长。”伊莱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维克托注意到他用了“以前”。过去式。“我好像没有告诉过你。”
维克托不知道说什么,于是说了世上最没意义的话:“很抱歉。”
伊莱扭过头,耸耸肩,背部的伤疤随之弯曲变形:“没事了。”
他走到浴缸旁,膝盖抵住瓷盆的外沿,低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维克托则看着他凝神观望的样子,一种混杂着兴奋和担忧的情绪涌上心头。
“你害怕吗?”他问。
“怕得要死。”伊莱说,“你当时不怕吗?”
维克托依稀记得那一闪而过的恐惧,犹如火柴转瞬即灭,被毒品和威士忌的影响所淹没。他耸耸肩。
“你想喝一杯吗?”他问。伊莱摇头。
“酒精会让血液升温,维尔。”他的目光仍然不停留在冰水上。“正是我现在不能要的。”
维克托不知道伊莱是不是真能做到,也许寒冷会冻裂那张淡定从容而又富有魅力的面具,暴露出藏于其后的平凡少年。浴缸的把手淹没在水里,但他们在晚饭前预演过——两人都不怎么饿——伊莱爬进了还没盛水的浴缸,紧紧抓住把手,脚趾顶在浴缸的另一头。维克托建议用绳子之类的东西把伊莱捆在浴缸里,伊莱拒绝了。维克托不确定他这是故作勇敢,还是担心身体承受不了。
“听凭差遣。”维克托打趣道,试图缓解紧张的氛围。伊莱没有动,也没有露出假惺惺的笑容迎合他。维克托摸向马桶盖上的笔记本电脑,打开音乐播放器,点击播放,瓷砖包围的狭小空间顿时充满了摇滚乐的重低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