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One 水、血,以及浓稠之物 ⅩⅦ 十年前 洛克兰大学
伊莱一边大口大口地吸气,一边揉着胸口。他拼命地睁大双眼,企图聚焦视线。他环顾浴室四周,又望向遍地的毛毯,最后把颤颤悠悠的目光定格在维克托脸上。
“嗨。”他有气无力地说。
“嗨。”维克托应道,恐惧和惊慌余威未散。“你感觉怎么样?”
伊莱闭上眼睛,脑袋晃来晃去:“我……我不知道……我还好……我感觉。”
还好?维克托压裂了他的肋骨,摸上去至少断了一半,伊莱却感觉还好?先前那一次,维克托感觉跟死了一样。比死还难受。就好像体内的每一根筋都被拔出,被扭曲,被夹断。还有,维克托没死,对吧?刚才伊莱可不是那样的。他好好地坐在旁边观察过,确定了伊莱奥特·卡代尔已经是一具冻僵的尸体。也许是摔的那一下,或是三管肾上腺素的功劳。必须是的。但即便是摔了一下,外加远超正常剂量的肾上腺素……还好?
“还好?”他大声问。
伊莱耸耸肩。
“你能……”维克托不知道该怎么问。如果他们那套荒诞的理论起效了,而伊莱莫名其妙地通过死而复生获得了某种超能力,他自己知道吗?伊莱似乎明白他想问什么。
“我是说,我的意念还没有点火启动,还没有制造大地震什么的。但至少我没死。”维克托听出来了,他言语中带有一点点侥幸。
两人坐在一堆湿毯子里,浴室的地板上全是水,整个实验看起来蠢毙了。他们怎么愿意冒如此大的风险?伊莱又长长地轻吸一口气,然后站起来。维克托赶紧扶住他的胳膊,但伊莱甩开了。
“我说了我还好。”他说话时目光有意避开浴缸,然后走出浴室,进房间找衣服去了。维克托最后一次把手伸进装满冰水的浴缸,拔起塞子。等他清理完毕,伊莱穿戴整齐地出现在起居室里。维克托看到他正照着墙上的镜子,眉头微微皱起。
伊莱忽然晃了晃,他一手扶着墙,稳住身子。
“我觉得我需要……”他开口道。
维克托以为这句话会以“看医生”结尾,结果伊莱从镜子里与他对望,然后微微一笑——并非那种灿烂无比的笑容——说:“喝一杯。”
维克托尽力扯动嘴角,佯装微笑的样子。
“这我办得到。”
伊莱坚持要出门。
维克托却觉得,他们可以舒舒服服地待在公寓里喝个痛快,但因为伊莱经历了两次创伤实验,似乎特别想出门庆祝一番,维克托也就由着他了。此时他们俩都还没有喝醉——至少维克托没有;看样子伊莱精确计算过他所吸收的酒精量——在从酒吧返回公寓的便道上,他走得晃晃悠悠,但也没到需要叫车的地步。
尽管气氛不错,两人还是尽量避免谈及先前的实验和伊莱的运气——其实他们俩都是——有多么好。看样子两人对于这个话题兴味索然,况且一点儿超能力的迹象都没有——只有运气挺超常的——两人除了谢天谢地,也没有洋洋得意的理由。他们还真这么干了,在跌跌撞撞走回家的路上,两人遥对天空,装模作样地摆出敬酒状,然后把想象中的满满一杯酒水倒在路面上,不管是敬献给大地、上帝还是命运等怪力乱神,总之感谢各路神灵大发慈悲,让他们俩尽了兴,还保住了小命,明白了这几天的折腾不过是一场闹剧。
尽管雪花飞舞,维克托却感觉暖洋洋的,浑身充满活力,就连前次濒死经历所残留的一丝疼痛也不恼人。伊莱晕晕乎乎地仰望夜空,然后跨过人行道的边沿——应该说企图跨过——但脚后跟绊了一下,他顿失平衡,跪倒下去,双手撑在一块满是污雪、车辙和碎玻璃的地上。他倒吸一口气,猛地缩回手,维克托一眼就瞥到血了,一抹猩红在铺满积雪的肮脏街道上格外刺眼。伊莱顺势坐在人行道边,掌心对着附近的路灯,以便看清伤口,只见啤酒瓶的碎渣嵌在肉中闪闪发亮。
“哎呀。”维克托俯身查看那道割伤,却险些摔倒,还好眼疾手快扶住了路灯。伊莱轻声咒骂着,取出最大的一块碎玻璃。
“估计我得缝几针了吧?”
他举起血糊糊的手掌给维克托看,那意思好像是更信得过维克托的观察和判断。维克托眯起眼睛,正打算装腔作势地说两句,突然发现情况不对。
伊莱掌心的割伤慢慢地合拢了。
先前在维克托眼中旋转的世界戛然静止。纷纷扬扬的雪花定格于半空,呼出的白雾挂在唇边。世间万物全都凝固不动,只有伊莱的皮肉在神奇地愈合。
伊莱肯定也感觉到了,因为他放下手掌,搁在膝上。在两人的注视下,那道从小指斜拉到拇指的割伤竟然自行合拢了。不过片刻的工夫,血止住了——已经流出的血在皮肤上渐渐干涸——伤口变成了一条皱巴巴的纹路、一道浅浅的疤痕,又过了一会儿,几乎看不见了。
伤口就这样……消失了。
他们眨巴着眼睛愣了半天,才理解到这件事意味着什么、他们实现了什么。这是超自然现象。
这正是超能力。
伊莱还在用拇指摩挲着新生的皮肤,维克托先开口了。他镇定的语气和生动的表达,与此情此景完全契合。
“真是见鬼了。”
维克托仰头盯着公寓楼的屋顶与阴沉夜空的交界处。他只要闭上眼睛,就有种摔倒的错觉,似乎就快栽倒在砖头地上了,所以他努力睁大眼睛,聚精会神地望着半空中那条神奇的接缝。
“你进不进来?”伊莱拉着房门催促道。
他眼里闪烁着狂热的光芒,迫不及待地想要进去找点东西,好把自己弄伤。维克托并不怪他,只是没什么心思整晚旁观伊莱自残。在回宿舍的途中他就没停过手,伤口愈合前流出的鲜血,点点滴滴地在雪地里洒了一路。维克托已经见识过这种能力。伊莱是超能者,有血有肉(血肉可以再生)的超能者。在伊莱刚刚恢复元气、尚未表现出超能力的时候,维克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然而回宿舍的这一路上,当伊莱的新能力一次次闯进他醉醺醺的视线,维克托只感到一阵阵恐慌。他势必降级为助手、记录员和听凭伊莱颐指气使的摆设。
不。
“维克,你到底进不进来?”
好奇和嫉妒同时啃噬着维克托的心,要做到完全不露声色,克制住残害伊莱的冲动——至少是有所企图——唯一的办法就是走开。
他摇摇头,却又站住了,天旋地转的晕眩感再度袭来。
“你接着玩,”他挤出一丝微笑,眉眼却全无笑意。“再找些锋利的玩意儿玩玩。我要去走走。”他迈步走下台阶,三步之内有两次差点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