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One 水、血,以及浓稠之物 ⅩⅩⅫ 几天前 梅里特大学
塞雷娜一把搂住妹妹。
“瞧你啊!”她拉着妹妹进屋,“你长大了。”
其实希德妮根本没怎么长。那次事故已经过去一年,她的个头长了不到一英寸。不光是身高,希德妮的指甲、头发……无论什么都长得慢。特别慢。慢得像坚冰融化。
塞雷娜笑话她还留着短发,希德妮便摆出任其自然的样子,意思是留短发与塞雷娜无关。不过,当她拥抱姐姐,姐姐也回以拥抱的时候,希德妮感觉有成百上千根断掉的线,又重新将她们维系在一起。她冰封的内心深处开始融化。这时,她听见了一个男人清嗓子的声音。
“噢,希德妮,”姐姐退开了,“这位是伊莱。”
她说出这个名字时不经意地流露出笑意。那人年纪轻轻,大学生模样,坐在塞雷娜的公寓里——通常只有毕业班学生享受这样的住宿待遇——听到自己的名字,他起身离开椅子,往前走了一步。此人相貌英俊,肩宽体阔,棕色的眸子亮晶晶的,眼里有几分醉意,握手时却沉稳有力。希德妮很难从他身上挪开视线。
“嗨,伊莱。”她说。
“你姐姐说了很多有关你的事。”他说。
希德妮没应声,因为塞雷娜从来没有提过伊莱,上次通电话,姐姐说他只是一个朋友。从他俩眉来眼去的样子来看,肯定不是朋友这么简单。
“来,”塞雷娜说,“把东西放下,大家熟悉熟悉。”
希德妮还在犹豫,塞雷娜帮妹妹脱下呢子外套,然后走开了,故意给一点时间让她和伊莱独处。不知为何,希德妮有种羊入虎口的感觉。伊莱身上散发着危险的味道,他镇定的笑容和慵懒的举止看起来有点不对劲。他靠在先前所坐的椅子扶手上。
“听说,”他说,“你在读八年级?”
希德妮点点头。“你读大二吗?”她问,“跟塞雷娜同年级?”
伊莱无声地笑了:“我是毕业班的。”
“你和我姐姐交往多久了?”
伊莱似笑非笑:“你很喜欢提问啊。”
希德妮皱眉:“这不算回答。”
塞雷娜回来了,端着一罐给希德妮的苏打水问道:“你们俩相处还好吧?”笑容立刻重现于伊莱的脸庞,灿烂无比,希德妮都为他捏了把汗,不知道他的脸颊能支撑多久。希德妮接过苏打水,塞雷娜随即走向伊莱,靠在他身上,似在表忠心。希德妮抿了一口苏打水,看他搂着姐姐的肩膀,亲吻姐姐的头发。
“是这样的,”塞雷娜端详着妹妹,说道,“伊莱想见识一下你的小把戏。”
希德妮差点呛到:“我……我没——”
“拜托,希德,”塞雷娜催促道,“你可以相信他。”
她感觉像梦游仙境的爱丽丝。这罐苏打水肯定贴了“喝掉我”的标签,现在房子变小了,或是她变大了,不管是哪种情况,反正空间逼仄了许多,空气也稀薄了不少。是不是爱丽丝吃了蛋糕才变大的?她不知道……
她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了,妹妹?你当初可是很想展示给我看的。”
“你叫我别……”
塞雷娜蹙紧眉头说:“没错,但现在我要你展示一下。”她推开伊莱,走过来抱住希德妮。“别担心,希德,”她咬着耳朵说,“他和我们一样。”
“我们?”希德妮低声问道。
“我没有告诉你吗?”塞雷娜柔声说,“我也有把戏呢。”
希德妮挣脱她的怀抱,惊道:“什么?什么时候?什么把戏?”那天晚上她把复活死人的事情告诉姐姐时,塞雷娜意味深长的笑声恐怕正是因为这个秘密。可是,为什么姐姐不告诉她?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说?
“唔唔,”塞雷娜摇着手指说,“交换吧。你展示给我们看,我们也展示给你看。”
一时间,希德妮不知道是应该掉头跑出去,还是应该为找到同类而感到高兴。她和塞雷娜……还有伊莱……有了共同点。塞雷娜伸手捧着希德妮的脸庞。
“你展示给我们看。”她又说了一遍,语速平稳而缓慢。
希德妮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好,”她说,“不过我们需要找一具尸体。”
伊莱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你先上。”
“我们去哪儿?”希德妮钻进去的时候问道。
“自驾游。”塞雷娜说。她负责驾驶,伊莱坐在后座,希德妮的正后方。她不喜欢这样的安排——伊莱能看到她,她却看不到伊莱。塞雷娜漫不经心地询问布赖顿公共区的情况,他们离开了大学校园,车窗外的建筑物越发矮小和稀疏。
“你为什么不回家?”希德妮悄声问道,“我想你。我需要你,你答应过会回来的,可是——”
“别多想了,”塞雷娜说,“重要的是我在这儿,而你和我在一起。”
零散的建筑物也不见了,满眼尽是起伏的原野。
“我们要玩个痛快。”后面的伊莱说。希德妮闻言打了个哆嗦。“对吧,塞雷娜?”
希德妮瞟了姐姐一眼,却看见塞雷娜和伊莱的目光在后视镜里相遇时,姐姐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
“没错。”她应道。
路越来越窄,越来越坎坷难行。
汽车终于减速,停在树林和原野的交界处。伊莱先下车,带着她们走进荒草没过膝盖的原野。最后,他驻足俯视脚下。
“到了。”
希德妮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躺在草丛之中的,是一具尸体。
“死尸可不容易搞到,”伊莱轻描淡写地解释,“要么去太平间偷,要么从墓地里挖,要么你自己动手。”
“你可别说这是你……”
伊莱笑了。“别傻了,希德。”
“伊莱在医院实习,”塞雷娜说,“他从太平间里偷了一具尸体出来。”
希德妮吞了吞口水。这具死尸还有衣服,太平间里的尸体不该是全裸的吗?
“可你把尸体弄到这儿干什么?”她问,“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去太平间?”
“希德妮。”伊莱说。她真的很不喜欢对方这样喊她,仿佛他们很亲近似的。“太平间有人,但那儿不全是死人。”
“是啊,好吧,那我们也用不着开上半小时的车。”她回击道,“学校近郊难道不行吗,找个荒废的地方不行吗?我们干吗开这么远——”
“希德妮,”塞雷娜的声音划破了三月的寒冷空气,“别唠叨了。”
她照做了。满肚子的抱怨发不出来。她揉揉眼睛,指头沾了些黑渍,那是她在七弯八拐开往梅里特大学的出租车上画的妆。她希望给塞雷娜一个比较成熟的印象。然而,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并没有长大。此时此刻,她只想缩成一团,或者找条地缝钻下去。想归想,她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低头瞧着尸体。这个中年男人令她想起上一次跟尸体近距离接触的时候(学校里的死仓鼠没有算在内,因为没人知道它们死了,而且它们的身体小小的、毛茸茸的,又没有长一双人类的眼睛)。在医院的太平间,她的指头所触及的皮肤是那般冰冷,死气沉沉。那种彻骨的寒意,仿佛灌了一大口冰水,冷得连脚趾头都发麻。更可怕的是,让复活的尸体再次死掉。她当时慌了神。太平间里的女人坐起来,企图爬下停尸台。她在完全没有行动预案的情况下,抓起手边的武器——解剖工具套组当中的一把刀——插进女人的胸腔。女人浑身一颤,瘫软在金属台面上。看来复活的死人仍然可以死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