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2/3页)

白天,它似乎苍白无力,看上去病恹恹的。但随着天光渐黯,它的表面微微泛起珍珠般的光泽,仿佛有一层若隐若现的色彩。此刻,它变得令人敬畏。布鲁寇勒正是在这种时候出现在甲板上的。

他时常在那些令人不安的房间里举行会议,召集起异死族副手,讨论区中的事务,例如血税。那是枯瀑区的税务制度。他告诉他们说,我们之所以与众不同,就是因为血税。它给予我们力量,也使居民保持忠诚。

那天夜晚,坦纳·赛克等人已被吸纳进嘉水区的计划,他们中有些人已然入睡,另一些则在揣摩今后的行动。与此同时,布鲁寇勒的“尤洛克号”上迎来了一批宾客:圆屋区代表团天真地以为,他们赶赴这次会议是个秘密(布鲁寇勒不存在这种错觉:他透过窗纸,听见周围船上有一串可疑的脚步声,并淡然地将其归结为嘉水区密探)。

圆屋区议员们在月船里十分紧张。他们快步疾行,簇拥着跟随在布鲁寇勒身后,极力掩饰不安的情绪。布鲁寇勒明白宾客们需要光亮,因此在走廊里点起火炬。他没有选择使用汽灯。他知道,在船上狭窄的过道里,火炬的阴影摇摆不定,仿佛蝙蝠般难以捉摸,令人惊悚。他从故弄玄虚中获得一丝恶作剧似的快感。

这间圆形会议室位于船上最宽阔的桅塔内,俯瞰着五十英尺下方的甲板。屋内陈设华丽,镶嵌着黑玉、白镴以及精致的铅制饰品。这里没有蜡烛,没有火焰,只有一种冷冰冰的光线将室内照得清晰无比:船桅项端收集的月光与星光经放大之后,通过中空管道内的镜面反射到屋里,仿佛血管中源源不断淌出的鲜血。奇特的照明剥夺了所有物体的颜色。

“先生们,女士们。”布鲁寇勒的喉咙深处发出低语声。他微笑着将浓密的头发往后一拨,用蛇信似的长舌舔了舔空气,并示意宾客们围着黑木桌坐下。他看着他们一一落座——人类,豪刺族,洛歧斯族等,这些人全都谨慎地注视着他。

“我们落了下风,”布鲁寇勒继续道,“我建议讨论一下应对方法。”

枯瀑区看起来跟嘉水区很像。黑暗中,上百艘大小船只的甲板上点缀着光亮,酒馆和剧院里一片喧闹。

但“尤洛克号”扭曲的身影静默地耸立在这一切上方。它注视着枯瀑区的欢乐氖围,不发表意见,不提出非议,也不显现热情,相对应的,人们时不时骄傲地抬头望向它,尽管略带几分审慎与担忧。他们提醒自己,跟嘉水区居民相比,他们有更多自由与权利;跟底安信区相比,有更多保护;跟谢德勒区相比,有更大自主权。

枯瀑区的人知道,其他区的许多公民都认为,血税的代价太高,但这种想法过于迂腐。枯瀑区居民指出,对此责难最多的是新近被劫持的人——受迷信影响的外来者,尚未了解舰队城的运作方式。

居民们提醒这些新人,枯瀑区没有鞭刑。凡持有枯瀑区印鉴者,在购物与娱乐时,都享有补助。对于重要事务,布鲁寇勒会召开会议,每个人都有发言权。他为他们提供保护。城中其他地方充斥着残酷而暴力的统治,这里却截然不同。枯瀑区安全又文明,街道中秩序井然。血税是合理的代价。

他们很维护自己的区。他们缺乏安全感。“尤洛克号”是他们的法宝,无论夜晚多么喧闹无序,他们都会偶尔抬头瞥一眼,仿佛如此便能获得安心。

那天夜晚跟往常一样,“尤洛克号”的桅塔上泛出神秘的亮光,这种光被称为圣者之火。有时候,它会影响到所有船只——在雷电交加的风暴中,或者空气特别干燥时——然而对于月船,它就像潮汐一样固定而确凿。

夜间的鸟类、蝙蝠和蛾子围着闪光的桅塔飞舞盘旋,互相冲撞,互相吞噬,每当降至窗口的高度,便映照在另一种较为暗淡的光线中。布鲁寇勒的会议室里,圆屋区议员们抬头观望。细小的翅膀不停地撞击着玻璃,令他们感到不安。

会议进行得不太顺利。

布鲁寇勒处境艰难。他真诚地想要与议员们沟通,并试图与他们台作,制定战略,评估方案。但他发现很难控制自己的威慑力,他的权威与策略依赖于此种力量。他并非舰队城出身:无论是以生者的身份,或是异死族的身份。布鲁寇勒到过数十个城市与国家,由此,他清楚地意识到:敏族若是没有惧意,便会威胁到血族。

他们或许以无情的黑夜杀手自居,伪装潜伏于都市中,到了夜间便出外觅食,但无论是睡眠还是进食,他们都活在恐惧之中。敏族难以容忍他们的存在——被发现就意味着真正的死亡。这对他来说是无法接受的。两个世纪前,他将噬血症带到舰队城,这座城市对他的族类没有那种条件反射似的致命惊恐——他可以在此公开地生活。

但布鲁寇勒一直都明白其中的关键。他不怕敏族,他们就必须怕他。而他发现,确保这一点其实很容易。

而此刻,他厌倦了阴谋。当他迫切需要合作与帮助时,眼前却只有这群饭桶官僚。恐惧的效力过于强大,他们难以克服。圆屋区议会害怕与他合作。他的每个姿势,每次以舌舔牙,每次呼吸吐纳,每次缓缓地捏拳,都提醒着他们,他是何种身份。

也许这毫无意义,他恼怒地想。他们帮得上什么忙?他不能告诉他们地疤。他们会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对此,他无言以对,于是他们将不再信任他。而他若是试图解释铎尔的事,他们便会视他为叛徒,竟与嘉水区的得力助手交换秘密。于是他们还是难以信任他。

乌瑟,他缓缓地思索,你这头聪明狡猾的猪。

坐在这一屋子理论上的盟友中间,他却觉得与铎尔的距离要近得多,与他有更多共通之处。他无法摆脱一种感觉,仿佛他们俩才是同谋——这完全不合情理。

布鲁寇勒坐听着议员们武断而混乱的推理,他们惧怕改变,担忧权力的平衡。他默默忍耐着。他们的发言荒谬而毫无价值,偏离了问题的实质。有人争论疤脸情侣的县体罪名,也有人提议在嘉水区首领的鼻子底下向他们的官员发出呼吁——软弱无力,不切实际,且缺乏系统性的点子。

讨论中,圆桌边有人提起西蒙·芬奇的名字。没人知道他是谁,但在反对召唤的少数派中间,他的名字被提及的频率越来越高。布鲁寇勒等待着,渴望听到实质性的意见。但关于他的讨论很快便逐渐歇止,仿佛消散于无形的空气中。他等了又等,但没人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

他能感觉到太阳在世界的另一侧运动。将近黎明前一小时,他放弃了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