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长生
光阴如箭,几天过去了。白姬口中的那位客人并没有来缥缈阁,反倒是不少人与非人都闻风而动,冲着太岁来缥缈阁了。
打走了一开始来的几拨人之后,白姬不得不连生意都不做了,费尽心血地布下结界,隐藏了缥缈阁。这样,所有人都看不见缥缈阁了。
白姬、元曜、封八郎基本不踏出缥缈阁一步,只有离奴隔三差五地偷溜出去买条鱼,迅速地出去,飞快地回来,也不敢在外面多做停留。
元曜有些担心,道:“白姬,缥缈阁关门闭户,那位客人怎么进来?”
白姬笑道:“无妨,我早就在门外挂了长生灯,他能看见,也能进来。”
缥缈阁外,一盏写着“长生”二字的纸灯笼随风摇曳,流苏飞扬。无论昼夜,长生灯永远明亮。
这一天傍晚,吃过晚饭之后,元曜又站在后院看蜉蝣落尸,哀叹生命的短暂易逝。白姬和封八郎坐在回廊下玩樗蒲,离奴在厨房里收拾碗筷。
突然,长生灯灭了,有客人上门。
白姬侧头笑道:“终于,来了。”
“谁来了?”元曜好奇地问道。
白姬笑道:“姑且叫他长生客吧。我和八郎去招待他,轩之,你去厨房拿一把锋利的胡刀来里间。”
元曜一愣,点头道:“好。”
元曜去厨房取了胡刀,穿过回廊,走到里间。
里间中已经燃起了灯火,蜻蜓点荷屏风旁,白姬和一名男子相对跪坐着,封八郎坐在旁边玩一个玉如意。
元曜把胡刀放在青玉案上,顺势朝男子望去,男子约莫三十余岁,皮肤光洁,面色红润,正是鼎盛之年。可是,男子的黑发中却有星星白鬓,而伸出衣袖的双手也布满鸡皮似的皱纹,看上去十分诡异。
男子面容刚毅,五官如同刀斧雕琢一般冷峻,他漆黑的眼中沉淀着无名的怒恨,让人望而生畏。不经意间望去,又会发现他的眼中充满了萧瑟与死寂,让人无端地绝望。
白姬笑道:“您来了,我就放心了,真担心岁星走了,您还不来。”
长生客用空洞的声音回答道:“我还想活着,当然会来。”
白姬笑道:“虽然我不明白您为什么坚持如此痛苦地活着,但既然长生是您的愿望,而您又走进了缥缈阁,那我替您实现。”
长生客望向封八郎,道:“这次的太岁是这个孩子?”
白姬点头,笑着对封八郎招手,“八郎,过来。”
封八郎不肯过去,拿眼睛望元曜。
元曜猜想白姬是要取封八郎的肉,他有些于心不忍,但仔细一想,如果不是白姬保护,他与封八郎此刻恐怕早已被千妖百鬼分食殆尽,连小命都没有了。割一片肉总比丧命好,而且太岁被割掉的肉还可以重生,不会危及生命。
元曜点点头,封八郎才走到白姬身边。
白姬摸摸封八郎的头,笑道:“不要害怕,只是割一小片肉而已,不会伤害你的性命。”
封八郎乖乖地爬上青玉案,坐下躺平。
白姬拿起胡刀,拔刀出鞘。
刀锋如水,映得满室生寒。
一个错眼之间,元曜看见躺在青玉案上的封八郎化作了一个磨盘大小的肉蘑菇。大蘑菇肉身雪白,层层叠叠,似乎有生命般地卷缩舒展。
白姬用胡刀轻轻划过太岁的身体,太岁感到疼痛,颤抖了一下。刀锋划过的地方,流出雪白的粘液,白姬割下了手掌大小的一片雪肉。
“好了。”白姬笑眯眯地道。
“痛死俺了!嘤嘤嘤!”太岁哭着爬着跑了。
眼见一个大肉蘑菇哭爬过自己脚边,跑向后院了,元曜十分担心,拔脚去追。
后院中,碧草起伏,太岁趴在草丛里伤心地哭。
元曜走过去,安慰道:“八郎,别哭了,没事了。”
“元公子,俺想吃西瓜,还想吃金乳酥。”太岁不开心地道。
元曜笑道:“金乳酥没有,这个时辰点心铺早就关门了,即使让离奴老弟偷溜出去,也没办法买到。西瓜倒是有,小生去给你切好端来。”
元曜去井边抱西瓜,拿去厨房切。太岁在草丛中喊道:“元公子,别拿割俺肉的那把刀切瓜,不然俺吃不下。”
“知道了。”元曜答道。
元曜把切好的西瓜用琥珀盘盛着,端给了太岁。太岁看见又红又水灵的西瓜,顿时忘了疼痛,大口大口地吃起瓜来,心情好了很多。
元曜见封八郎没事了,又很好奇神秘的长生客,于是去厨房端了一盘西瓜,拿去了里间。
里间中,长生客还没有走,正跟白姬对坐说闲话。太岁肉已经不见了,不知道是被长生客吃了,还是被他收起来了。
元曜把盛着西瓜的琥珀盘放在青玉案上,然后站立在一边。
白姬道:“您打算一直活着,直到天地毁灭吗?”
长生客道:“是的。我心中的恨,直到天地毁灭也不会消弭。既然她是神仙,与天地齐寿,我没办法弑仙,只能一直活下去。”
白姬道:“不孤独吗?”
长生客道:“很孤独。不过,我习惯了。”
白姬笑道:“活着也好。可以看人世变迁,沧海桑田。”
长生客叹了一口气,道:“最近,我开始不会做梦了。以前,睡着了还会做梦,梦见一些往事,梦见一些故人。现在入睡之后,梦境总是一片漆黑,无边无际的黑暗,让人无端地陷入空寂。”
白姬笑道:“不做梦也好。反正,人生本来就在梦中。”
长生客道:“您知道吗?其实,我很痛苦,一直活在世界上,走过天涯海角,遇见无数的人与非人,却没有谁可以永远与我在一起。最终,他们都会死去,只留我一个人还在人世间。我越来越不敢靠近有生命的活物,哪怕是一棵树,活物的生命都有穷尽,而我的生命漫长无涯,与他们产生交集,他们的死亡会带走我的心。我是一个空心人,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只有一个永远的仇人。可笑的是,支撑着我活下去的,是那个仇人。”
白姬道:“痛苦谁都有。想开一些,就好了。”
长生客叹了一口气,道:“也只有来您这儿,才能跟您说说这些陈年闲话,希望您不要听得烦闷。”
白姬笑道:“我也觉得人生漫长,故人多半凋零,没什么人可以谈心。”
长生客道:“我时常感到迷茫,我爱的人和我恨的人拥有同一张脸,时光漫长无涯,我都分不清楚了,爱和恨都模糊了。可是,每当我想死的时候,那股深刻的恨意又涌出我的心,像火焰焚烧我的骨血,支撑着我继续活下去。我的从前没有尽头,将来也没有尽头,现在是一片虚无,虚无之中有一团怒火,这就是我的长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