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盛绾绾实在是没什么力气,护士姐姐中途过来给她喂了两管没什么味道的液体,还冲了一小包蒙脱石散。

幸亏她肠胃炎初期就来治了,要是拖到明天穿上戏服,连上厕所都是个问题。

那管液体喝完之后,盛绾绾就变得异常困倦。

她今天本来就没怎么休息,情绪大起大落不说,又在两个城市间颠簸辗转,再年轻也顶不住。

液体源源不断的输入她身体里,她的眼皮却越来越沉。

言霁就坐在她床边,她觉得莫名安心。

她睡得并不算熟,毕竟病房的灯还亮着,她不习惯在太亮的环境里睡觉。

梦境并不由她控制,她梦见了很多零零碎碎的,小时候的事情。

奶奶还健康着,虽然瘦,但是面色红润,连头发都没有全白。

她在地上铲着泥巴玩,奶奶坐在小木椅上,带着老花镜,手里捏着一本英文书在看。

盛绾绾把挖出来的泥堆成一个小土包,用手掌拍结实,却发现没一会儿从土包里爬出来一只黑色的小蚂蚁。

小蚂蚁顶破土包,将一些细细的泥粒踹下去,开始绕着土包熟悉地形。

盛绾绾立刻停下动作,认真的盯着它看。

小蚂蚁努力爬着,奶奶那边念叨出声。

“where are you from 你从哪里来?”

“how old are you 你多大了?”

“can I help you 我能帮助你吗?”

“Thank you very much. 非常感谢。”

......

盛绾绾那时候也就三岁,没有刻意学什么英文,但因为奶奶总在她身边念叨,她依葫芦画瓢,年纪小小的,反倒能听懂不少英语。

长大后英语水平一直不错,也得益于奶奶带着她的时候,从来没有放弃过学习新东西。

小时候的场景温馨又恬静,而且细致到了极点,她能看清厨房角落里,摆放在那很久没人动过的小葫芦,能看清墙壁上用老旧相框裱起来的爷爷的老照片。

阳光斜照进屋内,在墙壁上留下一道光暗分明的痕迹,那道痕迹正好横跨老照片,半明半暗,空气里的尘埃慢慢漂浮。

她没想到,自己的记忆可以细致到这种地步。

但这种温馨并没有坚持多久,她很快被拉入执念。

她想起了奶奶临走时淡然的模样,想起那双陌生的,迷茫的眼神。

想起了小姑撕心裂肺的哭。

奶奶是那么温婉贤淑的个性,她爱家里的每一个人,可最终,却要她将所有人遗忘。

在她缓慢遗忘的冗长的时间里,盛绾绾并没有小姑那样悲痛。

她大部分时间还在学校,并不能经常回家,也没有经历奶奶遗忘的过程。

她还想,只要全家人在一起就好,只要奶奶还在身边就好。

至于以前的事情,记不记得,并不算特别要紧。

直到奶奶去世,小姑哭晕,奶奶被人推走,她都没有太大实感。

总觉得哪怕亲眼看到了,还像是做了个梦一样。

似乎梦醒了,那个人就还能回来。

她那么熟悉的奶奶,那么喜欢的奶奶,怎么能不打招呼,一声不吭的就走了。

这太仓促了。

一路失魂落魄的赶飞机回来,她还想着,要努力投入工作,调整好状态,不耽误别人的时间。

脑子里被太多的事情填满了,而且离开了那个城市,悲伤的情绪也就淡了。

但当梦里的记忆逐渐细致起来,细致到曾经经历过的点点滴滴,她突然发现自己受不了了。

那个人是真的没了,那个她记忆中无法割舍的身影永远不会再见到的。

她只能看到照片,看到视频,或是从回忆里搜刮一寸一尺的细节。

但她永远都摸不到她温热的皮肤,碰不到她带着皱纹,笑的格外温婉的眼睛。

痛苦一点点的蔓延过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盛绾绾睡着,眼角却源源不断的流泪。

她的胸脯快速轻微的颤动,手指逐渐抓紧了床单。

她手上一用力,胳膊上的针被肌肉挤得动了一下,胶带也绷的紧紧的。

言霁深深皱着眉,赶紧抓住她的手。

盛绾绾的手很凉,但手心里全是汗。

她仿佛捏住了什么救命稻草,把用在床单上的力气全部用在了言霁手上。

她的指甲紧抠言霁的指腹,言霁只是垂眸扫了一眼,连躲都没有躲,反而轻轻的包裹住了她的手。

殷大摩站在门口,担忧的看向言霁。

他尽量压低声音道:“盛小姐已经睡着了,您也休息一下吧,院长办公室有个休息室,院长回家了,现在空着,环境挺不错的。”

言霁看向盛绾绾紧皱的眉,显然她还睡得很沉。

盛绾绾继续做梦。

痛苦的情绪一旦袭来,总会铺天盖地的交织在一起。

奶奶的身影消失后,她又梦到了一片熊熊燃烧的大火。

她是洺莜。

日夜对着剧本,朝夕相处,每天都想着明天的戏该怎么拍,又怎么可能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知道洺莜的结局。

那是陆堇的登基大典。

炉鼎里燃烧着熊熊大火,干柴充足,火势汹涌,嚣张的火舌颤动着身躯向天窜腾,就如陆堇扶摇直上的夺权之路。

陆堇站在高高的鹿台上,身披华服,受百官朝拜。

洺莜作为前朝遗孤,被押着,按跪在地上。

史官展开卷轴,一桩桩一件件细数她这些年的罪恶。

欺凌弱小,强权压人,戕害忠良,掩人耳目。

那么多,那么多的罪恶。

她都不记得,自己还干过这些事情。

唯一记得的,就是她的确不择手段的坑害茶女,费尽心机的想要得到陆堇。

周遭传来接连不断的唏嘘,唾弃,咒骂。

那些声音交叠在一起,聒噪的传到她耳朵里。

她只觉得不屑,只觉得烦,她一点也不后悔,一点也不觉得羞愧。

这些罪不罪的,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座的,从高高在上的那个人到跪满一地的所谓忠良,哪个人手里,没染过血腥。

他们又有什么资格说她。

她抬起头,看向鹿台上的新王。

陆堇也同样看着她。

他头一次这么认真,这么专注的朝她的方向看着。

但洺莜看不见他的表情,不知道他依旧是满脸嫌恶,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忍。

那一道又长又远的石阶,是她永远抵达不了的路。

新皇仁慈,念及幼时相伴之情,念及洺莜诚心归顺,在关键一战中贡献了至关重要的密文,决定饶她一命。

仁慈个屁。

饶恕个屁。

洺莜咬着牙,狞笑着谢了恩,愤恨的看了陆堇一眼,回到住处的当天,没有丝毫犹豫的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割腕并不会很快死,能让人失去生命的,只有失血过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