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从陈淑妃的寝宫出来,谢玉璋走得很慢,但她自己毫无感觉,直到林斐唤她,神情复杂,她才突然反应了过来。

身后的宫人和內侍都不适应她这个速度——他们所侍奉的这位公主,从来都是脚步轻盈,像翩翩的蝴蝶一样穿梭在宫廷中的。

可她刚刚走路的速度和姿态,却像多年未被皇帝临幸过的老宫妃,缓慢又谦卑。

谢玉璋面对这些人不解、诧异的目光,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她曾经面对过太多各式各样的目光,很多都充满了恶意,早就学会了古井无波的应对方式。

“我和阿斐说说话,你们离得远些。”她说。

宫人们便止住步子,待谢玉璋和林斐走得远些,再远远缀在后面。

“我以为,姐姐是喜欢我的。”谢玉璋脸上没有表情。

和亲之前,她以为这宫里人人都喜欢她。

然而刚刚在淑妃的寝宫里,她清清楚楚地从安乐公主谢云澜的微笑里读出了她对她的厌烦。

回想起来,安乐公主谢云澜简直处处是她的反面。

她活泼跳脱,谢云澜便端庄贤淑;她善音律能歌舞,谢云澜便在诗书上下苦功;她穿衣明艳抢眼,谢云澜便清淡高雅……

从前她只以为,这是因为她们姐妹性格不同的缘故。可实际上,在一个方向上比不过她,便干脆走另一条路线。这就跟宫妃们争宠的手腕,其实是一样一样的。

林斐诧异抬头,见谢玉璋看过来,她动动嘴唇,却没有像从前那样哄她。在谢玉璋清明如水的目光注视下,她垂下眸去。

“安乐姐姐讨厌我。”谢玉璋轻声说,“你……早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明明是皇帝的长女,明明生母是宠冠后宫的女人,可自己偏处处都要被谢玉璋压一头。换作她是谢云澜,怕是对谢玉璋也喜欢不起来。

也只有她家天真的小公主,才会以为姊妹情深,血浓于水。

林斐沉声道:“这宫里,不管是谁喜欢或者讨厌殿下,只要陛下宠爱殿下,就足够了。”

这真是宫闱里颠不破的真理。

谢玉璋十四岁之前,其实就靠这个活的。

谢玉璋自嘲地笑笑,她迈开步子,继续前行,缓缓地说:“我想通了。”

林斐莫名:“什么?”

“和亲的事。”谢玉璋说,“其实也不是那么坏。”

林斐脸色变了,她垫上一步贴近谢玉璋,压低声音说:“殿下不要胡思乱想,现在诸事未定,我们还有筹谋的余地,或许可以去求求太子……”

谢玉璋却笑了。

她含笑道:“阿斐,别紧张。”

林斐怔住。她对谢玉璋熟悉至极,从未见过谢玉璋露出过这样的笑容,这样仿佛已经历经过沧桑、心沉似水、毫无波澜的笑容。

“搁在自己身上,觉得坏得不行的事情,其实……”谢玉璋说,“拿出来和别人比一比,才明白也许自己不是最惨的那一个。”

谢玉璋会来给淑妃请安,一方面是她已经躲了三天不见人,也该出来见见人了,另一个方面,她是特意地想要见一见陈淑妃和安乐公主。

若是她和林斐的猜测没错,上辈子她会被推出去和亲,背后一定有陈淑妃的手笔。她其实是替安乐公主承受了本该由她承受的命运。

带着这种压在内心的愤怒,她去了见了安乐公主,却在见到安乐公主之后忽然清醒了。

林斐还想着如何让她摆脱去和亲的命运,她却开始想,留下来就真的更好吗?

皇帝的四个女儿里,最后活下来的,就只有她一个人。

安乐死了,她们都死了。

节度使林修浦兵围云京城,皇帝谴密使持金牌召节度使黄允恭勤王。黄允恭带着他的兵来了,击杀了林修浦,而后……带兵入京,践踏皇权,威逼皇帝禅位。

云京遭受了一场可怕的劫难。

两个小妹妹在宫乱中就不知所踪,淑妃在宫中自缢。而安乐,骄傲的安乐被黄允恭的次子掳了去,她……不堪受辱,以发簪自戕而亡。

谁比谁好呢?

谁也不比谁好。

淑妃也好,安乐也好,她们这些女子还在高墙之内勾心斗角,争皇帝的宠爱。殊不知,这困住了她们的四方高墙,并不能保护她们。

就算眼前设法躲过和亲的命运,接下来又如何呢?全是未知的危险。

比起来,草原和戈壁,反倒一切都是她熟悉的。

谢玉璋的目光幽深起来。

那目光让林斐看了害怕。

“姐姐!”忽有童音唤她,“宝华姐姐!”

谢玉璋和林斐转头看去,两个玉雪可爱的女童手拖着手走来,身后跟着一串宫人。

这两个女童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谢玉璋思及在宫乱中不知所踪的两个妹妹。大一些的十岁,封号福康,小一些的才六岁,封号嘉佑。

这两个年幼公主生母都位份低微,也无甚宠幸,直到两年前福康满八岁时,两人都还没有封号。

还是谢玉璋牵着两个妹妹的手去见皇帝,扯着皇帝的袖子撒娇:“妹妹都八岁了,怎么还没个封号,父皇小气!”

皇帝大笑,大手一挥,赐了两个小公主封号和食邑。

她们的生母联袂而来,对谢玉璋千恩万谢。

谢玉璋全不在意,她不过是因为两个妹妹生得可爱又乖巧讨喜可人疼,因此十分喜欢,才开这个口而已。

但自此,福康和嘉佑都与她十分亲近。

谢玉璋见到她们,怔了一怔。

雪玉团子一般的两小只,眼睛带着小孩子特有的清澈明亮,一起仰着头望她。

福寿说:“姐姐是给淑妃娘娘请安去了吗?”

嘉佑奶声奶气地说:“儿们也正要去呢。”

听着这还稚嫩的童音,谢玉璋的眼圈陡然红了——她有多少年没见过她们了?

自她去和亲,便再没见过,等她回来,她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谢玉璋跨上一步,蹲下去一把抱住了两人!

福寿和嘉佑吓了一大跳。

“姐姐?”两个人睁大眼睛,都有些无措。

福寿大些,更懂事,搂住谢玉璋轻声问:“是淑妃娘娘训斥姐姐了吗?”

她小大人一般安慰谢玉璋:“姐姐别难过,淑妃娘娘和安乐姐姐训斥我们,都是为我们好。我们回去好好反省自身,抄两遍女则,再去给娘娘认错,娘娘和安乐姐姐就不会再生气啦。”

谢玉璋抬起头,愕然看着这个妹妹。

她的记忆中,只记得妹妹们可爱又乖巧。在她还没心没肺地享受着众人的宠爱的时候,这两个小的又是过着怎样的生活,才能说出这样“懂事”的话来?

她竟从不知道。

她,真不是一个好姐姐。

“姐姐,不哭。”才六岁的嘉佑慌张地往她脸上“呼呼”吹气,“不哭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