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谢玉璋说了不理阿史那,便不理阿史那。反正天这么冷,她都缩在车里和林斐说话。

阿史那被国师逼着对祖神发了誓,在赵公主满十七岁之前不踏入她的帐子。他也识趣,真的不再往谢玉璋的帐子去,只是白日里过来凑在谢玉璋的车旁隔着窗子跟她说说话。

他嗓门老大,说话如打雷一般,脸皮也厚,谢玉璋不理他他也不在意。

他说:“宝华啊,今天有太阳,出来骑马吧!”

谢玉璋说:“我要被冻成冰块了,才不出去!”

他说:“宝华啊,你那匹马太肥了,是河西马吧?比不上我们漠北的马,我送你一匹真正的宝马吧!”

谢玉璋说:“你的马不好看,我不喜欢!”

每次阿史那碰一鼻子灰回去,他身边的人都笑得前仰后伏。

“这还得好几年呢,可汗可有得磨了!”他们哈哈大笑。

阿史那笑呵呵地摆摆手说:“长大就好了。”

林斐和谢玉璋同车,她看着她,沉默许久才问:“他喜欢你这样?”

“是。”谢玉璋神情平静,“他喜欢。”

当年阿史那强要了她之后,也是百般哄她。

他是个老头子了,所有男人老了之后,都是比年轻时候更加加倍的喜欢青春年少的少女。对这样美丽的少女,他们的包容心也比年轻男人强得多。

谢玉璋忽然发现,现在她回想起前世,竟也没有重生之初觉得那么痛苦了。

她竟觉得除了床笫之事外,老阿史那竟对她也算很不错?

前世她尚是一个无知少女,嫁给化外蛮夷,又是一老翁,本就痛苦不堪。初夜又是那样发生,令她对男女之事生出了深深的心理阴影,后来那些年,她内心里对床笫之事一直抗拒。

直到去了乌维身边后,也是年纪大了,身体成熟,才渐渐好转。

而现在的谢玉璋经历过那么多事了。她再看阿史那,除了老些,的的确确是一位雄主。

现在的谢玉璋会欣赏这样的男人了,她再不会嫌弃李铭身材矮小,也不会嫌弃阿史那年老。她看到的是他们权势和兵马,胸襟与担当。

她的五哥倒是又年轻又俊俏呢,他可有半点男人的担当?

没有。

这一天阿史那又驱马来到谢玉璋的车旁,嗓门洪亮地说:“宝华啊,阿巴哈说寒潮就要来了,你的人可做好了准备?”

从来谢玉璋都是隔着车厢壁与他说话,独这一次,阿史那忽然听到车窗滑动的声音,紧跟着帘子被掀开,谢玉璋玉瓷一般的脸露了半边。

“会冻死人吗?”她担心地问。

哎?居然?阿史那大喜。

“不会不会,我的人已经看过了,你的人厚袄外面还罩着羊皮袄,这足够了。你们的皇帝对自己的子民很大方。”他笑吟吟地说。

“他们已经不是赵国皇帝的子民了。”谢玉璋小脸严肃,一本正经地纠正他,“他们现在是草原之王的子民了。”

她这样说话让阿史那喜欢,他开心地道:“好孩子,你说的对!”

然而谢玉璋只说了半截,下半截是:“所以可汗得照顾好他们,不能让他们冻死了。否则,我会记得可汗是说话不算数的男人!哼!”

哗啦,撂下帘子。唰,推上窗户。

“……”阿史那大嗓门喊道,“我说话从来都是算数的!你放心,我的人会照顾好你的人的!”

车厢里传出谢玉璋的声音:“那就交给可汗啦。”

看谢玉璋没有再打开窗户的意思,老头子喜滋滋骑马回到自己的位置。

一个王子笑道:“父汗又去哄宝华汗妃了?”

漠北人不像中原人那样注重礼法,可汗跟这些人平日也说笑,一口锅里吃饭,一个坑里拉屎。一群人闻言哄堂大笑,无所顾忌。

阿史那老脸一红,又得意道:“哄好了!”今天都开窗户搭理他了。

他的一个老臣大笑道:“可汗现在年纪大了,可这哄女人的手腕像当年一样厉害啊!”

“那当然!”阿史那得意,“想当年,瑟瑟古扎和可必尔丝为了我大打出手……”

众人又哄堂大笑。

“笑什么笑!滚滚滚!”阿史那踹他笑得最大声的儿子,“你去,负责照应宝华的人,敢冻死一个我宰了你!”

儿子笑着去了。

有老臣笑完,叹道:“一回想,瑟瑟古扎和可必尔丝也都死了那么多年了……”

另一个老臣道:“可不是吗,一转眼,咱们都这么老了。”

他们当年都是英勇善战的贵族青年。可再英俊、英雄的青年也有迟暮的一天,正如红日终有落山的时候一样。

阿史那想着谢玉璋那煮熟的鸡蛋白一般肌肤幼滑的脸颊、鲜嫩的眉眼,的确感觉到了老之已至。

他“嘿”了一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谢玉璋的人有漠北人照应,果然没有冻死的。但冻伤的难免,至于皮肤皴裂,手生冻疮都可以被视作十分健康了。

谢玉璋很适时地对阿史那解除了“生气”的状态,也肯跟他说话,也肯跟他一起吃饭了。

“真冷啊。”这天用晚饭的时候,谢玉璋捧着热腾腾的羊奶说。

不管什么奶,都有腥膻气。草原人习惯了觉不出来,中原人很是不喜欢。这羊奶是谢玉璋带来的中原厨子加工过的,煮了几道,加了香料去腥气,最后,加了糖。

赵国特有的白糖。

就谢玉璋所知,目前就只有中原的赵国能制出洁白如雪的白糖来。周边诸国不得其法,只制得出深棕色的棕糖。这白糖在众国中都极受上层贵族追捧,属于奢侈品。

所以谢玉璋想尽办法,从亲爹那里要来了四万斤糖。

“给可汗也来一碗。”她吩咐侍女。

侍女恭顺地给阿史那也斟了一碗。

阿史那很高兴,割下一片烤得正好的肉给谢玉璋:“多吃点,吃饱了就不冷了。”

粗糙的手,也不知道洗没洗过——大概率是没洗过的。草原人冬天很少碰水,哪怕是在这种积雪没过脚跟的日子,也习惯性地省水。队伍里那些负责牛羊马匹的,也不知道是牧民还是奴隶,都是臭烘烘的,也不知道多久没洗过澡了。

侍女都不敢看那割肉的手,更不敢看那片递给她家殿下的肉。

在朝霞宫里,近身服侍殿下的侍女一天都要净多少次手啊,以至于她们的手上都带着香胰的气味。

殿下怎么可能吃得下那一片被这样一双手碰过的肉呢!

侍女垂着眼眸,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却慌急,既不知道该怎么阻止,又怕谢玉璋嫌脏不肯吃触怒这可怕的老可汗。那执壶的手紧紧攥着壶柄,紧张得冒汗。

谢玉璋却接过那片肉,用自己的银刀切成更小片,坦然放进了自己的嘴巴里,微微咀嚼,然后咽下,还赞道:“烤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