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萧逸本意是想将秦莺莺的遗体送回胥朝,安葬于故土,也算叶落归根。
可报丧的信送到胥朝,月余后,秦攸才颇为敷衍地派人到长安,应付公事似得来迎秦莺莺的遗体,甚至备的棺木都不如萧逸为秦莺莺准备的让他暂时栖身安眠的。
这些人中主事的是秦攸身边供差遣的暗卫,虽身份低微,好歹还能说几句体面话。剩下的都是些粗鄙不堪的人,来长安第一日就聚众去乐坊寻乐,丝毫没把那客死异乡的小主人放在心上。
萧逸早就知道秦莺莺的生母早逝,他执掌宗府之前在丞相府素来没什么地位,而他爹也不怎么喜欢他,可没想到竟到了这地步。
朝中竟还有人担心胥朝使臣死在长安会使两国再起干戈,殊不知秦攸自打知道了自己儿子私通梁王,就避他如蛇蝎,生怕连累了自己,如今秦莺莺死了,死在掀起更大的可能会波及丞相府的风澜之前,没准秦攸还在心里庆幸呢。
到秦莺莺死后,萧逸才看明白这表面放荡不羁、甚至有些荒唐的人生前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
他想起秦莺莺堂堂三尺男儿身,多年来男扮女装去执掌宗府,也是为了他那当丞相的父亲而效力,可一旦身死,就像个再也没有利用价值的弃子,竟被如此潦草无情地对待。
萧逸看得心冷,直接将胥朝来迎丧的人全赶了回去,给秦莺莺在皇陵边选了块幽静之地,将他安葬于此。
初冬寒风凛冽,吹动坟前素幡猎猎飞舞,天灰蒙蒙的,阴沉欲雨。
萧逸轻抚了抚墓碑上凹凿的字,唇角竟轻翘了翘,伤戚很淡,眼睛里闪动着莹润的光,好像他的好友并未死,正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听他说话。
“朕知道你生前爱热闹,这地方虽然安静了些,但靠近皇陵——就是朕自己的陵地,等朕百年之后,若是子孙孝顺,每年的祭祀飨荐自然少不了,你挨朕挨得这么近,到时候也能跟着沾点光。”
老树枯枝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有落单的大雁低低飞过,沙砾在风中回旋,有细小稀疏的雨滴落下来。
高显仁忙上前来给萧逸撑伞,“陛下,看样子是有大雨,咱们快些回宫吧。”
萧逸点了点头,又看向墓碑,轻悠笑道:“你这人活着也未见干过多少好事,死后竟有天地哀戚,落雨送葬,也真是难得了。”
他笑意微敛,抬头看向苍渺的无垠天幕,阴云正在聚敛,天色垂暗,看样子是场大雨。
萧逸叹道:“朕自作主张没让你爹的人把你带回胥朝,你在这里无亲无故的,可能也只有朕能来看看你。你大约会孤单些,不过不用急,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朕就算是皇帝也躲不过,到时下去陪你,你就不孤单了。”
话音刚落,身侧的高显仁就咳嗽了声,他压低声音道:“陛下,您不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您是天子,万寿无疆。”
萧逸笑了笑:“万寿无疆?若是天子都能万寿无疆,那朕何至于四岁就没了爹?若是朕的爹还活着,打死朕也不继承他的皇位,靠着祖荫当个逍遥自在的藩王,做一个没心没肺的纨绔,那日子得多美。”
高显仁万分怜惜心疼地看着他的小主人,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您天生就是帝王命,这是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萧逸含笑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御辇走,走了半路,他挽着袖子道:“今天御医去昭阳殿给皇后诊脉,这会子也该有消息了,怎么宫里还没人来报?”
高显仁才反应过来,纳闷:“是呀,那帮人都是些有分寸的,哪敢这么怠慢……”
疾风自身侧撩过,萧逸俊眉一皱,加快了脚步。
楚璇这一胎五个月了,随着显怀,反应也渐大了起来。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膳食沾一点就饱,有时连沾都沾不得,闻着味儿就要吐。
昨天萧逸磨干了嘴皮子哄她用了一碗羹,结果临入寝时扶着床栏全吐了,吐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苍白如纸,跟戳一戳就能破了似的。
诊脉的消息迟迟不送来,昭阳殿和太医院的人肯定没这胆子,八成是楚璇的主意,她知道他今天送秦莺莺下葬,不想让他多操心。
一回宫萧逸连件衣裳都没换,直奔昭阳殿。果不其然,诊脉的御医还没走,正在偏殿的廊芜下躲着雨,候着圣驾。
皇后不让他们把诊脉的结果呈给陛下,固然是一片体贴好心,可事关皇嗣,关乎他们的身家性命,哪个敢真藏着掖着?
萧逸一问,他们就忙不迭全说了。
“娘娘身体底子太弱,这孩子月份一大带着自然艰难。娘娘如今已呈气血两亏之状,得提前熏艾,纵然这样,恐怕……”
萧逸眼睫一颤,问:“恐怕什么?”
御医深躬了身,叹道:“十有八|九是不能指望足月生产了,至多七|八个月这孩子就得出来,而且……”他抬头偷觑萧逸的脸色,低声道:“多半会难产。”
萧逸的身体晃了晃,埋藏于心底最深的恐惧骤然被唤醒,仿有一股凉气在他身体里乱窜。他强力压下去,凝目看着御医,低声道:“若是现在不要这孩子了,把他打掉,皇后会不会有危险?”
御医悚然一惊,仓惶道:“不行啊,月份太大了,若是强行打掉这……皇后的身子根本受不住。”
萧逸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道:“也就是说,必须得生,但挺不到足月,会早产,不光会早产,还会难产?”
御医点头。
萧逸沉默片刻,倏然眼神变得凌厉起来,“这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从现在开始你们就得用尽全力给皇后保胎,给她调理身体,你们帮她把这一关挺过去,朕保你们满门荣华,三代勋禄。不然……你们自己掂量吧。”
御医吓得一哆嗦,忙跪地扣头,颤颤巍巍地擦着额角冒出来的冷汗,应下。
萧逸在廊芜下站了一会儿,让自己的气息与表情都恢复正常,才进殿去见楚璇。
楚璇已吐了好半天,画月抚着她的背,霜月递着茶,好不容易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干净了,漱过口,仰躺回榻上,好像全身力气都用尽了,脸色惨白,额上汗渍涔涔,闭着眼睛,紧皱着眉,一副痛苦难忍的模样。
萧逸悄悄坐在榻边,抬手抚了抚她紧皱的眉,楚璇立刻惊醒,睁开了眼睛。
她看萧逸穿得还是出门时的衣衫,又听窗外密匝匝、透出些慌张的脚步声,料到他还是去问御医了,轻提了唇角,虚弱地笑了笑:“我早就说了,你应该娶个健壮些的妻子。”
萧逸也想像她一样,忧愁藏心间,不要露出来,不要把气氛弄得愁云惨淡,想笑,可唇角却是僵硬的,提了半天,反倒挤出了一个颇为古怪的表情,他终于作罢,握着楚璇冰凉的手,道:“那你要是嫁了别人,这一关还是得过。谁家里的郎中能赶得上御医?谁家里的药能赶得上宫里的药?所以啊,上天对你这小丫头好,把你送给我了,我是皇帝,富有四海,权倾天下,我想保个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你安心休养,老实喝药,没什么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