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米拉躲在女士洗手间里。尽管有人已将门上的“女士”二字划去,在下面写上“女人”,可她仍然称它为“女士洗手间”。三十八年来,这种叫法已经成了习惯,她从不曾多想,直到看见门上那被划掉的字。在她看来,“女士洗手间”是委婉的叫法,原则上,她并不喜欢委婉语,可她同样讨厌那些被她称为粗鄙言辞的话,她这辈子就连“妈的”都没说过一句,即便话到嘴边也不曾说出口。然而,此刻,三十八岁的她却为了安全感,缩在塞韦尔楼[1]底层的洗手间隔间里,盯着,不,是在琢磨,那个被划掉的词,以及其他同样潦草地写在涂着灰色瓷漆的门上和墙上的字。
她穿戴整齐,坐在马桶圈上不住地看着表,感到自己愚蠢可笑而又不知所措。假如神情冷酷、穿着大衣、手握着枪插在衣袋里的沃尔特·马修[2],或是怒目铮铮、穿着高领毛衣、惯于杀人的双手已经按捺不住的安东尼·珀金斯[3],正在外面的走廊里等着她就好了。只要有那样一个既有魅力又可怕的人在等待着她,而她则慌张地坐在这里,想寻找一条出路,那么这一切就另当别论,甚至可能是令人激动的。可即便这样,一定会有一个冷酷又绝情的加里·格兰特[4]或伯特·兰卡斯特[5],贴着另一条走廊的墙壁悄悄摸过来,等待沃尔特现身。她悲哀地想,那样就已经够了。此刻的她感到无比失落,如果上述任何一个人在家里等着她,她就不会躲在塞韦尔楼底层的洗手间隔间里。她会和其他同学一起,待在楼上的走廊里,背靠着墙,把书放在脚边,或是步态轻盈地从那些茫然的面孔前走过。如果知道有他们这样的一个人在她家里,她就可以超脱这一切,从此安然地独行于人群中。她苦苦思索着这个悖论,但也没想多久,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字太有意思了。
“打倒资本主义,去他的军工复合体。杀光所有的法西斯猪!”
下面还有对这几句话的回应:“说得太简单了。必须想出新办法,干掉这些法西斯猪。它们死去,新的猪又来,就像伊阿宋[6]那头沙文主义蠢猪种下的龙牙长成了军队。[7]猪因血而肥。这个过程是漫长而艰难的。我们一定要保持清醒,抛弃那些该死的老一套,我们一定要像乔伊斯[8]那头沙文主义猪一样在沉默和流亡中奋斗,像他一样狡猾。我们必须进行一场情感革命。”
第三个人又加入了讨论,她用紫色墨水写道:
“好好待在你的茧里吧。谁要你帮忙?没站在我们这边的就是我们的敌人。凡是支持现状的人都成问题。来不及了。现在就开始革命!干掉法西斯猪!”
第二个回应的人很明显喜欢这个位置,她又回来了,因为下一条回应正是她的笔迹,而且用的是同一支笔:
“以剑为生的人终会死于剑下。”
紫色签字笔在其后潦草地写了几句,笔画张牙舞爪,字大得吓人:
“该死的基督教白痴!用你的箴言集去噎死他们吧!权力至上!一切权力归于人民!权力属于穷人!此刻,我们就要死于剑下了!”
这最后的爆发结束了本次讨论,不过,两侧墙上还有其他像这样的字迹,而且几乎所有话语都是有关政治的。墙上还贴着各种海报,比如学生争取民主社会组织、“面包与玫瑰[9]”和“碧丽提丝之女[10]”的会议通知。米拉的眼神从一幅粗略勾勒的画上移开,上面画的是女性生殖器。画的下面还有几个字:“阴道是美丽的”。尽管这幅画看起来像极了一朵盛开的花,米拉还是认定那上面画的是女性生殖器。但她不太肯定,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生殖器,而在解剖图上,这个部位也不会直接呈现出来。
她又看了看表。现在,她可以走了。她站起来,习惯性冲了冲根本没用过的马桶。有人在马桶后面的墙上写了几个字,笔画参差不齐,看上去像是用指甲油写的。红色的指甲油往下流,在下方形成厚厚的一颗“珍珠”,好像这字是用鲜血写就的一样:“人皆有一死”。她深吸一口气,走出隔间。
这是一九六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