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5

离开之前,米拉去拜访了两个人。她先去看望了玛莎。玛莎知道她要来,可是,当她到达时,玛莎正穿着一件脏兮兮的旧家居服,像孕妇似的,头上包了一块头巾,正跪在厨房里刮着地板上的蜡。

“我一边干咱们一边聊,你不介意吧,我最近忙死了。”玛莎说。

米拉在厨房的凳子上坐下来。她抿了一口玛莎递给她的杜松子酒,和玛莎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这是玛莎上法学院的第一年。她不知道该选什么专业。她喜欢国际法,可是女人是不可能学这个专业的。她还讲了一些学院内部的八卦。玛莎长胖了许多。那么多肉堆在她娇小的身体上,看上去有点儿奇怪。那些天,玛莎很少和米拉对视。她总是对着墙、地板和刀叉说话,绝口不提大卫。乔治很不高兴。在他们分开的日子里,他已经有了一定独立性,如今觉得玛莎管束他,有了离婚的想法。

“很好笑对吧?他和女同事有一腿,可他并不是因为这个想离婚。他想去曼哈顿潇洒。他想尝试以前没尝试过的东西。我简直没法理解,只觉得幼稚得要命。”她笑了。她一点一点地刮着蜡,干得很慢很慢。

“你要是还有多余的油灰刀,我来帮你吧,”米拉说,“按你这个速度,得两周才能干完。”

“没关系,我自己来。我本来就是个完美主义者,就算你帮了我,我也得返工。”

“乔治是认真的吗?”

“你是说离婚吗?我也不知道。不过,他说要在纽约买房子倒是真的。他想念单身汉的快乐生活,”她又笑了,“虽然他在单身时并不觉得快活。”

嚓,嚓,嚓。

“但我就麻烦了。我还要上两年学。我的工作也只是兼职,赚的钱勉强够吃饭。可现在乔治想住漂亮的房子,他已经不喜欢这破地方了。我都没法想象,他哪有那么多钱。几个月前,他工资涨了不少,可他要觉得那点儿工资够买房子,那真是做梦。更何况,我们分开的时候还欠了两千美元的债呢,其中有一千美元是他看心理医生的钱。”

“他现在还去吗?”

“不去了。他现在有我了啊。”玛莎一本正经地笑了笑。

玛莎仍然不看米拉。

她们聊了孩子,聊了未来。玛莎的声音很单调,没有抑扬顿挫。

“你见过他吗?”米拉终于问出来。玛莎停下手中的活儿,把头巾推至额前。

“不经常。法学院在文理学院的对面。有时候,我看到他在一群学生中间,他好像没有看见我。他看起来还是以前那样。我听到过一些传言,他和一个有夫之妇好上了,听说好像是法语专业的。”

她又开始刮地板。她才刮了不到半平方米。

“你呢?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玛莎站了起来:“再来一杯?”她朝柜台走去,背对着米拉,倒了两杯酒,“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她郑重其事地说,“我什么感觉也没有,真的。好像我从来都没有过任何感觉。他是个浑蛋,但我爱他。你知道吗?我就像《我的男人比尔》那首歌里的笨蛋。只要他开口,我明天就可以回到他身边。我知道我会的。我也不是不打算让他吃苦头,但我还是会回去的。可是,他不会开口了。”

“你为什么不重新找一个呢?”

玛莎耸了耸肩:“我想找。至少,我以为我想找。可是,我的心思不在这儿了。现在我只想拿到学位,然后出学校。我已经在学校里待了太久了。天哪,我都三十六岁了。”

“我也是啊,可我才刚开始。”

玛莎笑了:“谁说我们没努力过啊。”

“但我和你的感觉一样。好像以前觉得重要的东西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好像再没有什么事情能那样深刻地触动你的心。它也再不会那么痛了。”

“也许是我们老了吧。”

“也许吧。”

米拉离开的时候,玛莎仍然蹲在地上刮着,她已经刮完一平方米的地板了。“祝你好运,”玛莎语气平淡地说,“还有,保持联系。”

保持联系。是什么意思?互送圣诞节贺卡吗?你怎么跟联系不上的人保持联系?在神经传导至皮肤之前,她就已经把它们切断了,这样对于任何接触,她都不会再有感觉。米拉理解玛莎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做,但这让她感到可怕的孤独。那玛莎又有什么办法呢?继续去感受?就像莉莉那样?

米拉穿过格林伍德精神病院的庭院。院里有许多草坪,周围种着树,遮盖住四米高的铁丝网栅栏。草坪里也有树,还有长椅。院内还有几个花坛。人们在草坪上散步或者坐着休息。他们衣着整洁,看不出来谁是病人,谁是探病者。走到莉莉的宿舍处,米拉向人打听,一名护士微笑着把她带到草坪一角。几个年轻女人正坐在长椅上聊天。看到米拉,莉莉马上站了起来。走到一起之后,两人尴尬地抱了抱。米拉动作有些僵硬,莉莉有些紧张。她们心中五味杂陈。

莉莉瘦得惊人,但她穿得很漂亮,比在家时穿得好多了。她穿着整洁的棕色裤子和米黄色的毛衣,还化了很浓的妆,头发也是刚染过的。她向米拉介绍了另外几个年轻女人。她们也都穿得很漂亮,化着浓妆,涂着浓重的眼影,戴着假睫毛,施着橙色系的粉,涂着厚重的胭脂和深色的口红。米拉不知道她们是病人还是探视者。她们聊了一会儿天气,另外那三个女人就离开了。莉莉有烟但没火,米拉带了打火机来,她很高兴。“点烟都得找护士,这是这儿的规矩。她们害怕这里的疯子把这地方烧掉。”

“那几个女人是来探病的吗?”米拉朝离去的几个人努了努嘴。

“哦,不是,她们和我一样,”莉莉笑起来,“这地方其实就是为那些被丈夫抛弃的女人建的乡村俱乐部。”

米拉环顾四周。莉莉似乎是在说疯话,可周围几乎全是女人,而且年龄都在三十到五十岁之间。

“就没有男人吗?”

“有啊,但都是些老酒鬼。”

“那有没有女的老酒鬼?”

“有,有很多。我们都是没人要的人。”莉莉吸烟吸得很凶。好像她急着抽完这一支,好再点一支,“不过,我的朋友都和我差不多。”她聊起她们,聊起自己。

“我生病之前,去看我姨妈。她说我是被宠坏了,她说她老公还不如卡尔呢。她还说,与大多数丈夫相比,卡尔算是个好丈夫了。姨妈说我应该感谢卡尔,因为他没有欺负我。有时候,我觉得她说得对,但我就是受不了,受不了和他一起生活。我想离婚,所以我才来了这儿。我想离婚,可是,当他走出家门时,我又会一路追出去,抓住他的外套,哭喊着让他不要走。我没办法独立生活,我什么也不会。我该怎么付账单?我这辈子从没付过账单。厨房里的灯泡坏了,我只能坐在那儿哭,以为就要生活在黑暗里了。我哭着求他回来,可是,他回来了我又受不了他,他就是纳粹分子、冷血动物,我一直努力想让他更有人情味。结果,他又把我锁起来了。姨妈加入了一个自杀互助团。自杀互助团啊!她还想让我也加入。”莉莉爽朗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