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7

那年的圣诞节,米拉回新泽西老家看望父母,却丝毫不快乐。沃德夫妇上了年纪,处处表现得体。在四十年的婚姻生活中,他们从没有穿着睡衣吃过早餐,他们的孩子也没有过,直到米拉上个圣诞节回去。她不仅穿着睡衣下来了,而且在那里坐了一两个小时。他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沃德先生吃饭时也不忘穿衬衫和外套、打领带,就连周末一整天在院子里锄草时也不例外。沃德太太也每次都穿着得体的裙子,戴着首饰。他们看见米拉穿着便裤、毛衫坐在餐桌边时,都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可是,女儿已经三十九岁了,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年也才回来一次,再数落她显得不合礼数。于是,他们什么也没说,可是他们坐在她身旁,感到很紧张,很不自在。

沃德家有固定的习惯。他们下午四点为晚餐更衣,五点喝茶。他们只喝一种茶——曼哈顿冰茶,所以不理解别人为什么会喝其他的饮料。晚餐通常是一块羊排、两茶匙豌豆配马铃薯罐头,偶尔会有抹着浓蛋黄酱的生菜沙拉,或者烤鸡胸肉加两茶匙罐装青豆。过节的时候,可能会多一块烤牛排和煎土豆。甜点照例是两块蛋糕,一黑一白,其中一种沃德太太每周都会烤一批,已经做了将近四十年。

他们的房子和食物如出一辙。所有的东西都很有品质——却很单调,重在耐用,是以一种沃德夫妇所谓的“高品位”的眼光挑选的,他们对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嗤之以鼻。已经褪了色的棕色威尔顿机织绒地毯比浅褐色墙纸的颜色还要深,粗花呢椅套已经用了十八年。他们话里有话地说,他们的家具之所以保养得这么好,是因为他们不抽烟。米拉在家的时候,他们常故意当着她面把窗户打开。

并不是因为他们不爱米拉。而是因为她不在的时候,他们的家非常干净、安静、整洁,她每次来,他们都得痛苦地忍受她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当然,她确实很小心了,这点他们得承认。晚上,她会自己倒烟灰缸,自己拿白兰地和杜松子酒,自己洗杯子。可是,她走后好几天,原来散发着柠檬味的客厅里仍残留着烟味。每天早上,厨房里都有一股酒精的味道。她的牙刷、梳子和刷子胡乱堆放在洗脸架上,有时水池里还落满她的头发。他们并没有抱怨。可她感觉到了他们的难处,他们很难接受在他们看来的那种脏乱的生活,她侵犯了他们那单一的生活方式。

可她还想更进一步地侵犯——她想和他们聊天。但那是不可能的。他们严格地遵守着对话原则。他们家有各种层次的礼节。沃德太太的朋友们可能在某个下午过来喝咖啡,低声告诉她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沃德先生可能去五金店见某个人,听他讲一个可怕的故事。他们还会在床头私下交流这些吓人的信息。有时候,有夫妇来访,当妻子进厨房帮沃德太太准备男士们喝完姜汁和威士忌之后要用的咖啡和蛋糕时,沃德太太也会小声地把这个故事转述给她。但这些事绝不能公开讨论,也不能当着孩子的面讲。米拉现在已经不是孩子了,可以赢得母亲的信任,当她们午后坐在客厅里,听着沃德先生在地窖里敲打什么东西时,沃德太太会告诉她一些自己的小秘密。但那些秘密只能很小声地说出来,说的时候还得用余光瞟着地窖的门,米拉明白,这样的话题稍后便不能提起了。很小的时候,米拉就已经清楚地明白了这些不成文的规矩。她并没有多想,但她明白,那讲的是男人和女人间的事。生活中的一些迹象表明,要么是因为男人太脆弱,要么是因为他们不想被打扰,所以女人只在私下里悄悄说这些事。可她感觉,母亲肯定偶尔也会在私底下和父亲说起这些事。这在她看来就是一场毫无意义的礼节游戏,她想要打破它,想把它摆到台面上来。

米拉年轻的时候,只能公开谈论一些规定了的话题。你可以谈论你的孩子,但前提是他们还小,而且不可以说他们的坏话;可以谈论如厕训练;不可以谈论高中辍学;绝不可以谈在晚上狂欢的事;可以没完没了地谈论自己的房子;可以谈钱,但不可以谈资金问题;可以谈论新水壶的价格;可以谈论税收提高了多少;不可以谈论家里入不敷出。你可以谈论你的丈夫或妻子,可也只能说某些方面。可以提他刚加入了高尔夫俱乐部,可以提他刚买了一台割草机,也可以提他升了职,但绝不可以提他刚被查了税,否则意味着你地位不保。而且,如果你提到他周六晚上在俱乐部里喝醉了,跟人打架,那么你会说出这件事带给人的震惊比这件事本身给人的震惊还要大。有些事可以提一下,但不能说得太详细。比如,那年夏天,关于亚当斯家的闺女在离家三栋楼开外被强奸的那件事。大家都知道她晚上十点从汽车站步行回家,突然一个男人朝她走过来,然后……你懂的……那可怜的孩子开始尖叫,可是没人来救她……后来她被送到了医院,但她看上去并无大碍。叹息声、啧啧声不绝于耳。这些留白导致大家穷尽一切想象,把这件事想得非常暴力、下流。毫无疑问,对沃德先生和沃德太太的每位朋友来说,“她被袭击了”这句话包含了许多隐含的内容,那些未说出口的细节,每一个都演变为生动的桃色画面,盘旋在苍白的事实后面。

沃德夫妇不喜欢犹太人、有色人种、生很多孩子的天主教、离婚以及其他不同寻常的行为。沃德太太瞧不起爱尔兰人(他们搭棚子住)、意大利人(邋遢、有大蒜味)、冷漠的英国人(她从没说过自己和丈夫是否属于这类人)、德国人(酒鬼和恶霸)、法国人(好色——尽管她一个法国人也不认识)和共产主义者(他们就像面目模糊却无比可怕的魔鬼)。至于其他人种,则太过陌生,甚至不被认为属于人类的一员。然而,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他们周围的环境改变了,各种各样的人搬了进来。于是,好奇又爱社交的沃德太太会停住脚步,跟婴儿车里的婴儿温声细语地说话,然后不知不觉又和婴儿的母亲攀谈起来。她可以跟别人解释:“嗯,虽然他们是……但他们人真的不错。”她甚至还有一个犹太人朋友。

米拉离婚,对他们来说是一次可怕的打击。他们无法原谅米拉成为第一个让家族蒙羞的人。尽管他们知道提出离婚的是诺姆,知道米拉曾经是一名模范妻子,可他们仍然深信,妻子的首要职责就是牢牢地抓住自己的丈夫,而米拉失败了。诺姆和他的第二任妻子住在那座漂亮的大房子里,这让他们很受伤。他们只是偶尔和米拉提一下,可每次提起,眼里都会有一种悲痛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