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8

妙子遇险的经过,当晚由她本人和贞之助相继说给幸子听了,其概况如下:

这天早晨,阿春送悦子上学回来后不久,大约八点四五十分钟,妙子出门了。像平常一样,她在国道的津知车站坐上公共汽车。当时已是大雨倾盆,但汽车还在运行,她照例在甲南女子中学前车站下车,当她走进与学校只有几步之遥的裁剪学院大门时已是九点钟前后。这里虽名为学院,其实更像散漫的私塾。由于天气恶劣,纷纷传说要涨水,缺席者很多,来了的也惶恐不安,所以学院决定停课一天。大家都回去了,只有妙子让玉置女士留下来喝咖啡。她俩在位于别栋的玉置住宅中坐下来聊天。玉置比妙子大七八岁,丈夫是工学士,在住友轧铜厂任工程师,有一个上小学的男孩,她自己也在神户的一家百货店的妇女西装部当顾问,同时经营这所裁剪学院。

这座住宅是一栋西班牙风格的别致的平房,庭院和校园相连,中间开有一扇便门。女士对妙子的亲近超过一般的师生关系,经常邀请她来家里。当时妙子在会客室里,听玉置女士介绍法国的有关情况以作留学的参考。玉置女士曾在巴黎进修数年,她劝妙子一定要去法国一趟,自己会尽微薄之力为其引荐。说着她点燃了酒精炉开始煮咖啡,这时暴雨正以令人恐惧之势倾泻而下,妙子犹豫地说:“唉,怎么办呢?这样可就回不去了……”玉置安慰她说:“没事儿,等雨小了我也要出门,请再休息一会儿。”两人正在交谈,只听得一声“我回来了”,玉置十岁的孩子阿弘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了。“学校怎么了?”“今天只上了一节课就放学了,说是一涨水回家的路上会有危险,就提前放学了。”“嗬?涨水了吗?”女士追问道。“您说什么呀?刚才我在前面走,水就在后面哗啦哗啦直追,我拼着命儿跑才没让它撵上。”

阿弘说话间院子里已经哗哗地冲进滔滔泥水,眼看就要漫过地板了。玉置和妙子慌忙把这边的门关上。这时,又听到走廊那边犹如涨潮似的喧嚣声,水从刚才阿弘进来的那房门轰涌而入。门从里面刚闩上又马上被洪水冲开,三个人只得用身体暂时顶住门。但是,洪水还是嗵嗵地撞击着门,似乎非要破门而入不可。三个人一起动手把桌椅都搬来顶门,一把安乐椅也顶在后面,阿弘也盘腿坐在上面拼命抵抗。没多久,阿弘突然哈哈大笑。原来,洪水掀开门冲了进来,把安乐椅连同阿弘都给浮起来了。“啊,糟了!别让唱片弄湿了!”玉置高声喊道,她们慌忙把唱片从柜中搬出来,想放在高处,可是没有搁架,只得堆在已泡在水中的钢琴上。她们正忙活着,水已淹齐腹部,三张一套的桌子、煮咖啡的玻璃壶,还有糖罐和康乃馨花等,各种各样的东西东一个西一个开始浮起来,在室内四处晃荡。玉置说:“喂,妙子小姐,那个偶人不要紧吧?”她注意到摆在壁炉架上的妙子制作的法兰西偶人,“放心吧,水不会涨那么高。”实际上,直到这时三个人还觉得有点好玩,说说笑笑的。阿弘的书包被水冲走了,他伸手去抓,冷不防被漂来的收音机的一角磕了一下头,他叫一声“哎哟!好痛!”玉置、妙子和捂着脑袋的阿弘都感到好玩,一齐笑了起来。就这样闹腾了半小时左右,忽然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三人不约而同地绷着脸儿谁也不吭声了。据妙子回忆,一眨眼工夫水便淹齐胸脯,她抓住窗帘靠在墙上,大概是给窗帘碰着了,一个镜框从头上掉下来,漂浮在她眼前。那是玉置女士珍藏的岸田刘生[78]画的《丽子像》,那镜框在水中载浮载沉地朝房间一角漂去,玉置女士和妙子都束手无策,虽然心疼,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弘,不要紧吧?”玉置女士这时声音都变了。“嗯”那孩子应了一声,因为脚够不着地,他已爬到钢琴上去了。

妙子这时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西洋侦探电影里的一个场面:侦探突然掉进地下室,地下室像四面密封的箱子,水不断灌进来,侦探一点一点地被水淹没。当时三个人的位置也是分散的:阿弘在东边的钢琴上,妙子在西窗的窗帘处,玉置女士坐在房中原用来撑门又被水冲回的桌子上。妙子觉得自己站不住脚了,便抓住窗帘,用脚试探有什么垫脚的东西,正好碰到了三张一套桌子中的一张,她便将它横倒,站了上去(后来才知道当时泥水浓厚,大部分是砂土,反而起了粘着作用。水退了以后去看时,桌椅等物都埋在砂土里难以移动。还有很多房屋因里面灌满了砂土,才免于倒塌和流失)。他们不是没有想过要逃出去,也许可以破窗而出,但妙子朝窗外一看(那是上下活动的窗子,刚才雨打进来时才关上了,上部留了一两寸空隙),外边水位和室内一般高,而且室内的水像沼泽一样渐渐沉淀了,相反,窗外的激流却非常湍急。窗外四五尺远处有一个挡西晒的藤棚,除此以外,那里是一片草坪,既没有大树,也没有房屋。倘若从窗口跳出去,设法游到藤棚边,再爬上去那就太好不过了,可是泅不到藤棚就会被激流卷走。阿弘站在钢琴上伸手在天花板上摸来摸去。确实,此刻如能打通天花板爬上屋顶,无疑是目前最好的方法,但是只凭一个小孩和两个女人的力量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妈妈!不知道阿兼怎么样了?”阿弘忽然问道。“啊,好像刚才还在女佣室里,现在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怎么没见她吭声呢?”孩子追问道。但玉置女士没再回答他。三个人默默注视着把他们彼此隔开的水面。这时水又上涨了,离天花板只有三四尺了。妙子把横倒的桌子竖起来,站到上面去(搬桌子时,桌子埋在泥里变得很沉,桌腿儿也陷在泥中了),牢牢抓住窗顶的金属窗帘挂钩,只有脑袋勉强露出水面。站在房子中间桌上的玉置女士,情况大体和她相同,正好她头顶上有一个三根粗链条吊着的碗状铝合金枝形灯,是用于间接照明的,玉置女士眼看要摔倒时抓住了它。

“妈妈,我会死吗?”阿弘问,“你说呀,妈妈!”玉置默不作声,阿弘又反复问:“我要死了吧?会死吧?”

“哪会死呢,这样的事情……”玉置像是嘟嘟囔囔地说了些什么,恐怕她自己也不知说什么为好。

妙子看着只有头还露出水面的玉置,心想人在死到临头之际大概就是这副模样吧。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表情也与玉置相差无几。她还体会到当人们面临死亡而无法得救时反而会变得平静,任何恐惧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