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趣篇(第8/9页)

当人经历并且熟悉了这一切的时候,也便达到了完美境地,与上帝形影不离。

独立与红毡帽

不久前,我读到一位文学家的遗篇文章,作者在文中谴责、抗议一艘法国轮船上的船长和船员。文学家乘船由叙利亚去埃及,船上人强迫或试图迫使他坐在餐桌旁时摘下红毡帽。我们都知道,进屋脱帽是西方人的惯例。

这种谴责使我惊愕。因为这向我表明:东方人死抱其生活的特殊象征。

那位叙利亚人的勇气使我钦佩,简直就像一次我钦佩一位印度王子。我记得,当时我在意大利的米兰,邀请那位印度王子出席一场歌剧晚会。王子对我说:“假若你约我去参观但丁的地狱,我会高高兴兴地与你同往。可是,我却不能坐在一个禁止我缠着头巾和抽卷烟的地方。”

是的,使我感到吃惊的是东方人抱着自己的某些东西不放,哪怕是他的民族习惯的阴影。

但是,我的这种惊奇不会,也不可能抹掉其后面的坚持东方个性、东方风格和东方妄言的粗糙而稳固的事实。

假若那位在一条欧洲船上摘下红毡帽都感到为难的文学家想到那顶尊贵的红毡帽是欧洲某个工厂制造的话,那么,对于他来说,在任何一条欧洲船上的任何部位摘掉它,也就十分便当了。

假若我们这位文学家考虑到个人的独立是小事,而技术独立和工业独立是两件大事的话,那么,他会不声不响,顺顺当当地摘下自己头上的红毡帽。

假若我们这位朋友想到一个灵魂和精神被奴役的民族是不能以其衣着和习惯而成为自由民族的话……

假若想到那些,他也就不会写文章表示抗议了。

假若我们的文学家想到自己的叙利亚先辈曾乘叙利亚船、穿着叙利亚人纺织并缝纫的衣服去埃及的话,我们这位自由英雄也就会非本国织造衣物不穿、非本国船长和船员驾驶的船不坐了。

我们这位勇敢的文学家反对这种结局是正确的,但未弄明其根本原因,仅仅看到了表面现象,没有抓住问题实质。这就是东方人最大难题。虽然他们常举出西方人惯于留意区区小事的例子而自鸣得意,然而他们拒绝成为不抓小事的东方人。

我要对我们这位文学家说,我要对所有戴红毡帽的人说:“你们为什么不亲自动手缝制自己戴的红毡帽,然后再决定在船上,或山顶上,或山谷里,如何摆置你们的红毡帽呢?!”

将红毡帽摘下,还是戴在头上,苍天知道这句话并没有写在红毡帽上,也没有写在屋顶或天河上。但是,苍天却知道它被书写在比每顶红毡帽更遥远的东西上,写在了每个人的头顶上,写在了每具颤抖的尸体上。

致大地

大地啊,你多么壮美,多么华贵!

你对光明俯首帖耳,你对太阳恭顺敬佩!

披上阴影时,你的风姿何其温文尔雅;戴起面纱时,你的容颜何其清秀妩媚!

你清晨的歌声多么甜润!你夜晚的呼唤多么可畏!

大地啊,你多么高尚,多么完美!

我漫步在你的平原上,登上你的高山顶,来到你的河谷旁,攀缘你的岩石群,走进你的山洞里。我明白了:你的梦想在平原;你的威严在高山;你的宁静在幽谷;你的坚强在岩石;你的秘密在洞间。

大地啊,平原的力量使你广阔无垠;崇山的谦逊使你魁伟高大;河谷之深使你低洼;岩石之坚使你显得文雅;洞穴秘密使你光明正大。

我航行过你的大海;我跋涉过你的河流;我探访过你的小溪。我听到永恒之神伴随着你的潮汐谈笑;我听到时光女神在高原上、丘陵间歌吟欢叫;我听见司命之神在曲径和斜坡上与生灵论道。

大地啊,你是永生之神的唇舌,你是时光女神的手指和琴弦,你是死命之神的熟悉与宣言。

你的春天把我唤醒,带着我漫步在你的林海之中;在那里,你呼出的气化为蒸气,袅袅上升。你的夏令呼唤我,让我坐在你的田野上;在那里,你的辛苦结出累累硕果,满目琳琅。你的秋天呼唤我,我来到你的葡萄园;在那里,你的血已经化成了玉液琼浆。你的冬季呼唤我,带我来到你的床前;在那里,你的圣洁已经凝成了纯白的雪片。

大地啊,你的春天浓郁芳香;你的夏令慷慨大方;你的金秋丰饶富足;你的冬令洁白无双。

晴朗的夜晚,我打开心灵的门窗,带着贪欲的镣铐和自私的枷锁,来到你的身旁,见你正凝视夜空,又见繁星对你微笑闪光。我解下镣铐,打碎枷锁,方才懂得:灵魂之家就在你的天空,灵魂的愿望寓于你的愿望里,灵魂的平安寓于你的平安里,灵魂的幸福寓于星辰撒在你身上的金色尘埃中。

乌云密布的夜晚,我厌烦了寂寞与孤单,来到你的身旁,但见你强大无比,周身用风暴武装,正用今战胜夕,以新压倒旧,令强征服弱。我明白了:人类的规则就是你的规则,人类的制度就是你的制度,人类的法律就是你的法律。谁不用自己刮起的风暴摧毁自己的枯枝,必将萎靡不振;谁不用自己的力量扯下自己的腐叶,必定日益衰亡;谁不把自己过去的功绩遗忘,必然不能创新。

大地啊,你多么慷慨,多么宽厚!

你对那些逃避现实、陷入幻想的儿女们何等怜悯。纵然他们身落泥潭,不能自救。

我们喧嚷,你却欢笑!

我们犯罪,你却宽饶!

我们渎神,你却助兴!

我们赎罪,你却念经!

我们虽已睡熟,但不能入梦;而你,在永恒苏醒中,居然梦幻联翩!

我们用剑和矛伤害你的体肤;而你,却用油脂、药膏将我们的伤口治愈!

我们在你的庭院里种骨头和骷髅;而你,却在那里栽白杨和垂柳!

我们用你来掩埋腐尸朽骨;而你,却让我们的打谷场上堆满柴草,令我们的酒厂满贮葡萄!

我们用血迹污染了你的尊容;而你,却用多福河之水为我们擦洗面孔!

我们用你的宝剑制造大炮和炸弹;而你,却用我们丢弃的垃圾培养玫瑰和水仙!

大地啊,你的胸怀多么宽广,你的情操多么高尚!

大地啊,你究竟是物,还是人?

莫非你是一粒灰尘,当上帝从宇宙的东方走向西方时,你飞离了他的脚下?或者你是一颗火星,来自永不熄灭的火堆?

莫非你是一颗果核,被埋入苍穹沃土中,果仁冲破硬壳,长成上帝的标志?